后坡，陵园。
漫天黄纸飘零，唯有冥风萧瑟……
这里，本是一处花垣，后花丛萎去，便用做了陵园。这里，葬着遗园村数百年来的入土为安，只如今，又多了一位。
村里的他们，都在……
村里的他们，都在……
“武运乘风兴浪起，日进百斗不过勤……”当悼者，为一白首老者。他焚香拜扣，礼深而重，于礼毕后庄重道：“运勤，当归当去，一捧浮沉入里，三分执念莫深。”
这人，遗园村村长也，名倪平，字忠良。其人眉目可亲，显平易近人，他本和蔼可亲，此时却格外肃穆，庄严庄重。
于其身后，众村民一一并列，只神色黯然，心绪惆怅。
遗园村，不过三五十户人，虽小，却心齐，虽贫，却合力。此间又去其一，众人不免感伤，尤是那些知情之人，更是心中复杂。
所谓“有子者，见碑而默，知悉者，望闻落泪……”正是如此罢了。
“唪嗯……”伍列边落，跟郑宗手牵手的郑明抽噎着抹了一把眼泪，后于神色潸然的注视中，慢慢地攥紧了郑宗的右手。
他直望着武大爷的墓碑，眼前满是武大爷的一生。
他所知悉的，历历在目，他黯然逝去时，也如同今日……
“遗园村者，执一生慷慨，尽一世仁义，与一众亲德——武峰，字运勤。”郑宗沉默，只望着那碑上铭文，后饮下一口烈酒。
呼……
有风至，拂去了香火青烟，缭绕上澄澄云天……
“于此地生，而于此地息，人生一世，不当留遗……”倪忠良执香而言，后诚敬地将香火插在碑前，乃退至村列队伍前，抱拜悼言道：“安息……”
“安息……”当众村民齐齐抱拜敬首时，郑宗同郑明也行一拜首而沉重闭目。
黄昏乃至，冥风卷起数片黄纸，而飘摇落定……
冥送无声，待人渐散去，郑宗二人欲走，却见小郑明突然目中一怔，后驻足看去：却是发现小白趴卧在某一坟头前。
那里，有小坟一群，邻居于陵园的另一边。
那里，埋葬着遗园村的伙伴，它们忠实，勇敢，而死后，也有人陪伴。
那中间窄窄的一条界限，虽然不宽，却象征着彼此之间的对等和依伴。那不宽的一条界限，虽将他和它们分断，却也不为那般。
“唔呜……”小白意兴阑珊地趴在两座坟头之间，看起来闷闷不乐而又伤感。因为在它眼前的，是它从未谋面的父亲和它很好的玩伴。
没错，大黄和大白，就在它的眼前。
见到小白模样，郑明顿感自己眼眶一热，又有泪水要忍不住地流淌出来，不由得抿住了嘴巴。
“笨蛋……”这时，子书却从旁侧走来。他气呼呼地走到小白的身边，却轻轻蹲下将小白从地上抱起，后轻柔地抚摸着小白的脑袋嘟囔道：“小白不乖，又是乱跑，以后不许再来这里。”
“唔呜……”小白低低地呜咽了一声，显得很是伤心和可怜。
“笨蛋……”子书轻轻抚了抚小白的脑袋，却有一滴泪水落下，打在了小白的脑瓜上。但他浑然不觉，起而转身地抱着小白离开了这里。
郑明一直目送着子书离开，但目光的中点，却一直投放在小白的身上。
“若识长生道，定要起死回生……”郑明直望着对方消失在地平线上，心中暗下决心地攥紧了拳头……
闻修识长生，乃不知，道阻且长……
……
是夜，郑明参着月光、就着烛台，于亭外的石桌上抄录经卷。
“圣贤之下，异轨同铺，仁政以为民，法政以治国，不仁者……”他神情专注而字迹工整，一笔一划间，停顿有律而笔意绵绵。
另一侧，亭下台阶上。
郑宗于此雕刻，葫酒作伴。这父子二人遥遥相对，既各忙其事，亦不相攀谈。
有一种情感，不需要语言。似如，我望着天边，有者，谓之若何；有者，问及因果。然，何以若何又因果？我既望天，你便伴着，同我一齐即可。
郑宗二人，长以此往，即便很多时候都是各忙各的，但总有温情相伴，心情亦不言而渝。
“咕……”停歇间，郑宗一口烈酒下腹，便又放下酒葫，再行雕琢之事。
挲、挲……
在细细弱弱的刨刻声下，他手中的红木也逐渐棱角分明，慢慢栩栩精细。
那似是一条蛟龙，似蛟似龙，因它龙首未琢，亦凸目无睛。
许久，唯虫鸣蛙叫，直至郑明抄录完毕之后，夜野间的窸窣声才有所收敛。
虽作业已成，但郑明却仍旧笔尖悬停，直到若有所思状的怔手了好一会儿，才轻慢慢地放下了笔杆子，并将书薄和业本合上。
事后，郑明便无所事事的怔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得望着桌面出神。
挲、挲……
不久，郑宗已经刻出了龙头。只，他刀尖几次停留后，还是没有为蛟龙点睛，而是选择去修缮它的躯体。
“爹爹……”正当此时，那边的郑明却传来了一声轻唤。
闻声，郑宗之手略有一顿，后又接着修刻道：“怎么了。”
郑明略有缄默，后不言不语地摇了摇头，而郑宗也没有再问。
郑明心中思绪作祟良久，后抬眼望向郑宗手里的雕像。却见那兽目里浑浊，虽无灵韵与神采，却能与郑明的眼睛产生重映。
望之许久，郑明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逐起身走到郑宗的身旁坐下，用双手拖着下巴观望夜空。
夜渐浓，月隐踪，漫天星火与虫荧，却不见，亭下双峰影下松。
挲、挲……
木屑作尘落，蛟龙早成生，但那刻刀，却仍是不停。
“爹爹。”少顷，郑明又语出其来地轻唤了一声。
“嗯。”郑宗轻应。
郑明略有沉吟，后张开问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
郑宗微一笑，轻声回答：“外面的世界，大而广，富泽缤纷，但也凶险莫测，危机四伏。”
小郑明稍作沉默，后如此说道：“爹爹可曾去过。”
“去过。”郑宗微微一笑，后又补充了一句：“但已淡过。”
郑明不再追问，一见月亮从云中露了头，便转不动了眼睛。
郑宗也没有过多表述，自始至终也没有抬起过头。
久时，当月亮又隐匿云中后，郑明才目中一暗地张口说道：“今日堂上，于陈师处听闻……世间有修士，言可长生，亦能起死回生。”
闻言，郑宗顿时手中一顿。但沉默少顷后，他又继续着手雕刻道：“早歇睡吧，明日课早。”
郑明暂未作答，只等月光出来后，才轻轻点头道：“嗯，爹爹也莫要久坐。”
郑宗微微一笑点头，他虽未出声，但郑明亦能感知的到。
此后，郑明便起身去往石桌前，将桌上的书薄笔砚也都收走。
郑宗嘴角微笑长伴的坐在那里，一直到小郑明回到屋里，那送他回房的笑意才消隐归离。
不知何时，他已停下了手里的事情，只一动不动得坐在那里，看不出他所有的思绪，许是因他坐在阴影里。
许久，他轻轻眨动了一下眼睛，后轻慢慢地仰起面庞看向这朗朗夜空。
阴月有晴，又于朗朗后藏匿，那星月黑云，一一于他眸子里飞掠离逝，只片刻间，便只剩下了一轮明月。
许是有些累了，他稍一闭目歇息，后又拎起酒葫痛饮了一口。
一口酒罢，他慢慢睁开眼睛，但也就多一眼留恋而已，便又放下了酒葫芦，再次开始雕刻起来。仿佛，他怎么雕刻也不会满意……
月下无人，唯酒作伴。
……
是夜，郑明卧室里。
郑明沉于睡梦，虽无所动，却带有笑容，许是又做了甚么美梦……
……
翌日，课歇时分。
“哈哈、哈哈……子笙真是个笨蛋，竟只想在家洗衣做饭、下乡耕田。”书堂里，一众学子笑谈不断，他们或坐得东倒西歪，或站得闲闲散散，毫无一点在先生面前的正经样子。
“反正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我就不想离开村子。”子笙站在书桌前，但对于大家的取笑，他却摊着双手耸了耸肩头，反倒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或笨蛋的地方。
“嗯鞥——”取笑者子平坐得东倒西歪，且用手拖着脸腮。待听到子笙的回答后，他大大地牵扯着嘴巴、看起来很是有些耐人寻味地摇了摇头，旋即便转目看向旁侧的郑明，很是随性地张口
问道：“诶，子明，你以后长大了，想做什么呀？”
童声清脆，倒是没有什么其他的意味。
郑明依手托腮、望着窗外，似是没有听到子平的问话。
“子明又在发呆……”见状，子平不由无奈摇头地在心中一叹，也随之没有了再问下去的兴趣，便要转回头来跟其他伙伴讲话。
“我想。”但这时，小郑明却是突然开了口。
闻声，本不觉得小郑明会说话的其他人也为之一怔，纷纷转目看来。
“我想……”郑明并未回头，仍旧望着窗外飘扬的柳条，慢慢说道：“习得长生之法，起死回生之术……”
言及此处，郑明话有一顿，后又突然笑了地说道：“然后，像先生一样博学，像爹爹一样匠巧，像小白一样，没有烦恼。”
他笑得爽朗，胜过了阳光，却让其他的一众人等瞠目结舌，讷讷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片刻后，大家哄堂而笑，也不知是赞同还是否定，但总是开心。
……
“谦谢夫子，有劳先生……”
课后，一众学子于庭院内拜别了孟夫子和陈师二人，且在二人的笑送下逐一离去。
众人虽然走的有先后，但等到出了书院的大门，一行人又紧赶慢凑着簇拥到了一起。
其中，走在最前的，自是那个在书院里不求上进的家伙。
此子姓李，名胜，学称子胜。而其父，便是大家口中的老李，亦是村里的猎户。
时下，李胜双手十指交叉着抱着后脑勺，闲庭信步地迈着大步子走在最前面。在他的左右，分别是郑明和子笙，而其他年纪稍小的学子，则全在后面跟着。
“诶呀，你们几个就不知道等等我，整天要走那么快！”子羽小跑着跟上众人的速度，有些忿忿不满地抱怨出声，致使大家都有些心虚和无奈得放慢了脚步。
“哼！”但子羽却仍是感到不高兴，他气呼呼地提拉着自己的衣摆和裤腿，只顾着低头迈大步，生怕自己又一不小心被拉在后面。
“诶，子明。”行进中，李胜突然侧头看向身旁的郑明问道：“正好明日无课，我爹说要带我前去林窟一带狩猎，你可愿去？”
“呃。”小郑明略有一怔，于稍作沉吟后轻轻点头道：“嗯……倒是可以。”
“那你咧，子笙。”见状，李胜又转头看向旁侧的子笙，如是问道。
“我没问题。”子笙模样轻松地耸了耸肩。
见状，李胜又把脑袋仰到后面，问向其他人道：“那你们呢？子羽也去么？”
“嗯，去。”其他人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子羽当然要去！不然你们又丢下我！”但小子羽的态度确实相当坚决。
闻言，本就后仰着头的李胜又把脑袋向下仰了一些：“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日辰时，于村口处不见不散。”
“好——”李胜一呼七八应，倒是颇有号召能力。
一呼应过后，有人讷讷地眨了眨眼睛，后挠头问道：“那到哪个村口集合？南头还是北头？”
“对呀、对呀，子胜可要说清楚，不然大家去错了地方，又找不到你人。”闻言，正大步走、大摆臂的子羽顿时笑眯眯地附和出声。
“当然是南头啦。”李胜头也不回地回答道。旋即，但见其人突然嘴角一扬地笑视向子羽所在的方向，笑嘲嘲地补充道：“而且也只有子羽才会去错地方吧？林窟明明就在村子的西南侧，又怎会去北头集合？”
“哈哈哈……就是就是……”
“哈哈哈……我说也是，子羽每次不是赖睡过头，就是跑错村口……”
“完了还要大哭大闹，哈哈哈……”
李胜一打开话题，个别小伙伴顿时笑出声来。
“哼！那是因为笨蛋.子胜没有告诉子羽！”子羽很不开心地跟大家较了一把劲，而后又忿忿不满地环抱起双臂，气哼哼地说道：“还有懒鬼爷爷，都不知道叫醒我！根本就不怪子羽！”
“嘿嘿，好了好了，子羽还小嘛，大家就别取笑他了……”子平坏笑着戳了戳旁侧之人的手臂，然后讪笑着打了个哈哈。
“子羽不小！哼！”子羽气冲冲地把头别到另一边，再也不想理这些家伙了。
“哈哈哈……”一行人有说有笑，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