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园村,竹林别院。
相较于七年前,此处房子的结构也产生了些许转变:其一,于原本是为居室的西厅北侧,被扩建出一间南北向的厢房,厢房与整座房屋连同一体,与西厅之间有一竹制屏风,以作分隔。其二,整个东厅仍划归为锻造区,只是被去掉了东北角上的两面墙壁,且上方的顶棚也被沿着房脊卸了半边顶、得以露天。其三,原本位于后门两侧的厨灶和木坊,也尽数归纳到锻造区中。
整座房屋,大致呈字底右向的“丅”字。如此构筑,一为小郑明添出一处独间,二令整个锻造区更为开阔和通透,也更方便出入。
“爹爹,我回来了。”才过门口,小郑明便随手将钓具竖立在门墙旁,抱着竹篓径直地小跑向厨灶旁的大水坛。
镪!锵!
轻盈的金铁交击声,代替了父亲的回应。
小郑明已是不矮,但也只比那水坛高出一个脑袋。
“咕唔——”
小郑明动作轻平地将竹篓中的鱼儿倒进水坛中,见对方又入水而兴、重现活力,小郑明不由喜笑颜开,便将竹篓轻放在水坛旁边,就那么趴在坛口上观望着在水中游动的鱼儿。
另一侧。
镪!锵!
又是两锤锻落后,郑宗暂歇锤头,转而取下悬挂在后腰上的酒葫芦仰面痛饮了几大口烈酒:“咕、咕……”
“哈——”酒虽浓烈,却解疲乏,令郑宗心神舒爽地发出一声赞息,并不觉一笑地掀扬起嘴角、轻闭上双目感受了一会儿。
“唪……”稍片刻,郑宗嘴角笑牵起来地慢睁开眼睛,随后便将酒葫芦重挂回后腰的绳扣上,又拎起锤子打起铁来。
他正在打制一把全铁制的七尺钉耙,但已完成大半,当下正在为精铁长杆去杂,稍后还要将耙头部分的钉头打磨好。
镪!锵……
敞阔一室,两人各忙其事,无人忧愁,亦无人相扰,只镪锵不断的铁击声伴随着低弱的气泡涌动声……
“唪,鱼儿傻傻,钩都未去,还如此欢畅……”望着在水坛里欢畅潜游的鱼儿,小郑明不禁在心中自说一话。
咕唔。
鱼儿在水中朝着小郑明吐出一个气泡,却不等气泡浮水而出,它便一溜水儿的加速游了上来,一头洞穿了那个膨胀起来的气泡。
汩汩。
此后,那红鲤先是围绕着气泡破裂处的水面转了一圈,随后又一头扎到了水底下去,进行另一个来回……
“唪,真傻。”小郑明心中一笑,后突如其来地望着鱼儿说道:“爹爹整日里都在匠木锻铁,但村子却用不到如此甚多的工具。”
此时放眼望去,才见那位于锻造区边角处的铁架和案板上,确是摆满、堆满了各种铁木制具。
镪!锵……
“唪。”郑宗微微一笑,却不停歇:“有备无患。”
小郑明显得有些耐人寻味地牵了牵嘴角,在等到鱼儿又一次把水泡穿破后,他一笑便离、转身朝郑宗这里走了过来。
郑明来之未停,却是绕行到案板边搬了一个小木凳过来,随后才就近坐下,用双手托着下巴笑观着郑宗打铁。
“唪。”余光看见后,郑宗不由微微一笑,便一边予铁器淬火一边笑问道:“怎的?子明也想打铁。”
小郑明含蓄一笑,回道:“爹爹说甚便甚。”
“唪唪、鞥……”郑宗摇头失笑,却先用铁钳取来融炼好的铁汁,又倒换来一副镰刀的模具浇铸下去:“那子明欲有何为。”
呲嘶……
铁汁浇铸,青烟升腾,散发出刺耳的音鸣和燥热。
“是欲有所为了。”小郑明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模具中的铁液,如是说道。
“哦?若何?”郑宗反问。
“唪。”小郑明天真而笑,后略作缄默,才目不转睛得望着模具中的事物说道:“像爹爹一样手巧,像先生一样博学,像大黄和小白一样快乐,没有烦恼。”
模具中,铁汁已经开始凝固,色泽也慢慢的沉淀了下去。
但听闻小郑明所言,正静候着汁液凝铁的郑宗却是嘴角一笑,随声说道:“怎的拿自己与大黄和小白相比,你又有什么烦恼。”
小郑明有些耐人寻味地牵扯了一下嘴巴、并眨了一下眼睛,才满目童真地说道:“怕爹爹老了,没有人
陪我。”
闻言,郑宗沉默,后摇头轻语道:“生死有命,万生万物都避免不了。”
“嗯。”小郑明轻轻应了一声,但随后又接了一句:“但总会有法子的。”
言及此处,小郑明略一顿话语,才笑着补充道:“爹爹也说了,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不是人们没有资格或者没有能力得到,而是人们不够努力,不够坚持。”
郑宗沉默,后伸手将模具中凝固的铁片倒模,才在操工打制中说道:“别瞎捉摸,学则看,否则去。”
“喔——”小郑明敷衍状地张开嘴巴应了一声,才眼角带笑、嘴角也带笑地抽走座下的小木凳朝案板走去。
郑宗不言不语地扫了一眼小郑明,随后便不再理会对方,将精力专注于打制铁具之上。
嘚。
小郑明将小木凳归放回原来的地方,随后便转身朝着厨台走去。
“爹爹想吃甚么?”行去中,小郑明头也不回地问道。
“由你。”郑宗头也不抬地回道。
“嗯鞥——那就鱼肉烩面,吧?”小郑明思量道。
“……”郑宗沉默,后张口说道:“鱼头炖汤吧,鱼身清蒸,鱼尾红烧。”
小郑明为之顿步,后天真地回头问道:“那面怎吃?”
郑宗稍有缄默,后举锤便落:“面且不要。”
“嗯鞥——”小郑明有些耐人寻味得思索了一下,后点头赞同道:“那好吧。”
锵!锵!
室内空落,伴着金铁交击的余响,迎来一声稚子低弱的恐吓声:“诶呀,你老实点……”
……
“菜色尚可,手艺还有待精进……”晚餐之时,父子二人面对而坐,一碗凉面就着鱼肴倒也有滋有味。
“已是不错。”听到小郑明自对自的品鉴,郑宗不由失笑出声,后动筷为小郑明夹去一段鱼尾道:“为父当年如你这般时,尚且不知好吃二字,亦不懂得何为厨道。”
小郑明却是一笑,如是说道:“可爹爹如今样样精通,可谓是匠心独到。”
“唪。”郑宗低笑摇头。此后,郑宗只简单几下便将自己碗里的面条全部扒拉进嘴里吃掉,暂碗筷轻放在桌案上说道:“吃完早些歇息。”
语毕之后,郑宗便起身走向了位于锻造区边角一隅的木工区。
“嗯。”小郑明轻轻地点了点头,随后便自顾自地吃了起来,但眼神还是一直观望着郑宗那里。
来到木匠台后,郑宗稍有驻足地扫了一眼台面上的各种工具,随后便伸手拿走一把刻刀、一块红木,转步走向了室外的凉亭。
在路过餐桌时,小郑明和郑宗相视后笑,随之一人恬淡出门,一人安静就餐。
平淡的日子,平静的生活,平凡之中带着温暖,空落之中有着温热,又好似一湖幽静的小潭,泛不起一丝涟漪。
……
凉亭外,台阶前。
月色朦胧,小亭独立。一人琢木迎光落,静影寻夜声无色,只一葫静酒独影阑珊朔。
沙、沙。
有沙沙声起,是小郑明抱着睡枕而来。
小郑明自亭中的阴影下走出来,后驻足在那里揉了揉睡眼道:“爹爹总是不眠长夜。”
闻声,郑宗不由嘴角生笑,目光也温和了下来:“爹爹梦短,睡不长久。”
小郑明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便用双手怀抱着睡枕走到郑宗的身旁坐下,却眉头微皱地看向天边的月色嘟囔起来:“今夜不妙,朦朦胧胧而不见星野。”
郑宗面上绽笑,后轻提了一口气地暂停下手中的动作,也抬头看向天上高悬的月亮:“星非星,月非月,子明心中有星,那便是星野,子明心中无月,它便现而不显。”
闻父所言,睡意尚在的小郑明感觉有些混沌地牵扯了一下嘴角,后轻轻地摇了摇头道:“阿明不懂。”
“唪。”郑宗敞笑,后微摇其头、语中带笑地说道:“子明不用懂,心中记下便是。”
话声未落,郑宗便又垂下目光,重新动手雕刻起来。
小郑明嘴唇轻抿地眨了眨眼睛,心中实在想不通、思不透之下,便也为之作罢。他轻轻地将下巴抵在睡枕上,随后便侧歪过头去看向郑宗手中的木雕,静静的观望着郑宗雕琢。
郑宗也不言语,只一
笔一画地雕琢着。
那是一个人形的雕塑,它锦衣玉服、体态高挑,束发无冠且背负着双手,但却没有面孔。
挲、挲……
望着那尊在父亲的手中逐渐精致起来的雕塑,小郑明语出突然:“父亲整日都在雕刻,却皆是些无面人。”
小郑明似问非问、似说似想的话,令郑宗的嘴角处微掀起一抹笑意,但郑宗却没有自抬身份,而是笑显恬淡地进行解答:“爹爹不精相术,是以雕琢不出人生的性灵合貌。但,人生百态,性心所在,也非一面相所能窥尽。”
小郑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便就此安静下来。
“唪。”郑宗嘴角微牵地露出一抹淡笑,却也未多言,只专注于手中的事宜。
刻刀轻轻描淡写,木屑曲卷剥离,而那雕塑,也在画笔速描中,愈发的深刻和清晰起来。
“爹爹。”少顷,小郑明没由来地轻唤了一声。
“嗯。”郑宗轻应了一声,手中动作却是未停。
小郑明目光沉静得望着郑宗手里的雕塑,在略有缄默后,如是说道:“您说,这世上除了我们,除了大黄,小白,飞禽走兽和鸟木花鱼外,还有其他人么?”
郑宗为之一顿,整个人也随之沉默下来。
“唪——”简短的沉默过后,郑宗微微挺胸地舒释了一口心气,后面露微笑地继续雕琢道:“嗯,另有灵兽遨游九天……”
郑宗的话,令小郑明顿时目中一亮,先前昏沉的睡意也一扫而去。
“亦有魔怪,择人而噬。”言及此处,郑宗略有一顿,后于含笑中轻抿住嘴巴,举目望向那拨云见雾的明月,语气平缓地说道:“还有奇花异草、能人异兽,星河落瀑、虚无山海,一言难尽矣……”
“那还有呢?”小郑明的追问紧随其后,望着郑宗的眼睛里,童真中又带有一丝好奇。
郑宗浅笑,后轻声说道:“传说在天上,有无数星球飞逝,静则如日月高悬,动如流星划过。”
小郑明为之一怔,后出声问道:“何谓星球?”
“即是大地。”郑宗笑答。
“即是我们所生息的大地?那星辰亦是如此?”小郑明显得有些错愕,也有些难以置信。
“嗯。”郑宗含笑点头。
“可……大地,又怎会是个球体?”小郑明疑声问道。
“是以才是传言。”郑宗笑答。
小郑明天真状地眨了眨眼睛,神色略显异样地问道:“那……爹爹所说的魔怪和异兽,是真是假?何处能见,又所在何处?”
“唪……神话传说罢了。”郑宗一笑道。
“没有怎传?”小郑明却是一皱眉头,眼中也全没了先前那抹期待和奇异,又显失望又显不满地嘟囔起来:“净是信口掐谣,空穴来风……”
闻言,郑宗不由嘴角生笑,后又垂下目光去精修手中的木雕,嘴角含笑道:“神话嘛,总分不出真假虚实。”
小郑明不无失望地低垂下目光,肉嘟嘟的小脸上也是失落可见。
察觉到小郑明情绪上的变动,郑宗轻微摇头一笑,后张口说道:“神话只是美谈,传言也尽不如实。但,总归是一个美妙的畅想……子明既心中有所期待、有所幻谈,又何须管他是真是假。”
小郑明稍有缄默,后低声嘟囔了一句:“阿明不懂。”
郑宗轻笑,便暂停下手中的动作,仰望向被云雾淹没的夜空,轻声说道:“这世间,又有谁能够活的明白呢。”
小郑明为之沉默,父亲的话,总是让他有些琢磨不透,明明听上去就是那么一回事的道理,却总是深思不出什么答案。
“唪。”察觉到小郑明的心思,郑宗不由摇头一笑,便转手将手里的木雕递给小郑明,颔首含笑道:“回去睡罢,明早还有课业。”
那木雕栩栩如生,精致于细微处,虽是无面,却神态欲显。
“嗯。”小郑明注视着父亲手中的木雕看了一小会儿,才轻轻应了一声地接过了木雕,后起身则去地叮嘱道:“夜中湿冷,父亲早歇,也莫过饮。”
郑宗微笑,便随手拿起放置在旁侧台阶上的酒葫芦仰面饮了一口酒水:“咕……”
“唪——”在轻释了一口酒气后,郑宗面露微笑又略显感慨地望向空中的月晕,似陷入平和的心境中去,独享着这朦胧的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