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忘却的记忆 > 黑蚂蚁.黄蚂蚁全文阅读

黑 蚂 蚁 ? 黄 蚂 蚁

今年署假我随父亲回到故乡——山西垣曲五福涧月儿坪。

月儿坪坐落在浮云山的半山腰里。说来也怪,陡峭的浮云山顶上竟是一块犹如刀削斧砍般的月牙儿形的平地,村子也由此而得名。山下一股股碗口粗的清泉终年四季不停地喷涌,汇成了滚滚涧河。当地有一首民谣:东西无二里,南北一条川,人吃泉中水,牛耕山上田。

第一次回到故乡,一切都感到陌生、新奇、有趣。时值8月,谷穗飘香,玉米金黄,山葡萄、山栗子、山棠梨垂手可得,这些带着蛮荒气味纯粹正宗的绿色食品,在城里想见都见不着。

一天早上,突然有人喊:强盗过河啦!强盗过河啦!霎时间只见大人孩子手持铁锨、扫帚齐向山下的涧河奔去。我顿感茫然,大天白日竟然有强盗?人们慌慌张张,一脸地敌意,看样子是发生了什么事。由于好奇,我也跟了去。

老远就见一团团黄色球状体由涧河东岸向西岸漂过来。黄球一靠岸立马就洇散成了一大片张牙舞早爪的黄蚂蚁。河西的黑蚂蚁也成群结队,像是无数条拳头粗的绳子一齐向河边拥来。河边上,黑呀呀黄乎乎一眼望不到头。黑蚂蚁与黄蚂蚁一照面就掐在一起,拳打脚踢,又啃又咬。这是一场真正的搏杀,必制对方于死地。我听见了声嘶力竭的呼喊和垂死的*,低沉而清晰的“杀杀”声在空廓的河谷里回荡,直叫人心惊肉跳,不寒而栗。

村里人站在黑蚂蚁一边。毫不留情地用扫帚拍打黄蚂蚁,用铁锨使劲地朝黄蚂蚁群里扬土。大约一刻钟左右,黄蚂蚁就退回到河东岸,黑蚂蚁也陆续收兵回营。人们这才扛起家什兴高采烈地离去,仿佛他们干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

我问爷爷,为什么帮黑蚂蚁,不帮黄蚂蚁?

爷爷说:黑蚂蚁是中国蚂蚁,黄蚂蚁是日本蚂蚁。

我越发地不解了,这怎么可能呢?难道蚂蚁还有国籍。

爷爷说:从民国28年(1941年)至今,祖祖辈辈,村里人就这么认为。这事还要从我的老娘、也就是你的祖奶奶说起……

爷爷讲完这段68年前的往事,我哭了,后悔自己没有帮黑蚂蚁。我之所以要写《黑蚂蚁。黄蚂蚁》,用意不言而喻。当时村里人叫我的祖奶奶五婶,为了书写方便,在下面的叙述里还称她五婶。

天蒙蒙亮,五婶就拽回一把艾蒿别在了窑门上,顿时一缕淡淡的清香便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她又撂开两条瘦长腿,几步跨到南墙根,一撸袖子揽起一抱柴禾。

山里人不烧煤炭,只烧柴禾。太粗的柴禾要劈,细了又不耐烧,只有擀面杖粗细的柴禾最合适。平日把柴禾打下放在山上,等风干后再弄回来,垛在墙根下。啥时烧,啥时取,十分便当。

五婶抱起柴禾,刚迈步,一根柴禾就脱了手,掉在地上。她没捡,就那样一步一脚地往前踢。柴禾是横着的,踢到窑门口就踢不进去了。她不想把抱着的柴禾先放到窑里,再来捡地上这根柴禾,就用脚尖一挑,那柴禾便蹦了起来。她顺势用膝盖顶住横担在窑门框上,身子稍稍朝前一拱,那柴禾“吱”地一声就弯成了一张弓。当她觉得身子将要失去重心时只得停住,那柴禾“嗖”地又恢复了原样。

若在平日,柴禾早就成了两截。而今天,柴禾不光没折断,好象还有意跟她较劲儿。她膝盖一顶,心里说:进!那柴禾“吱地一声说:不!柴禾不光没进去,反倒把她弹了回来。她冷不防身子向后一个趔趄,当她站稳时那根柴禾已落在了地上。她暗自笑了,在心里说:比我还掘。她朝前又站了半步,再次用脚尖把柴禾挑起来,用膝盖顶住。使足了劲儿,牙缝里迸出两个字:进去!随着“嘎嘣”一声响,连人带柴禾就滚进了窑里。

这是一孔套间窑,就是两孔窑连在一起,在两孔窑中间挖个过道。外边窑里作饭,里边窑里住人。

外边窑里一进门就是炉灶。灶台上一口大锅,看样子是牢牢地砌在炉灶上的。一只风箱紧挨着炉灶。这风箱很老旧了,油漆脱落的斑斑剥剥,拉杆已磨成了半圆。窑的最里边摆放着一张桌子,窑壁上贴着一张落满了尘土的祖宗牌位。两边地上立着几口盛粮食的大缸,和一些杂物。紧靠窑门的右边是一口大半人高,两个人搂不住的水缸。这种大水缸家家必备,山里人吃泉水,水泉却在沟下。人畜吃的水都要用毛驴驮,一次就要驮个够,水缸小了不行。

风箱“乒乓”作响,火光一明一暗,窑外的烟囱上便挺起一股黑烟,急匆匆抹在了茫茫天幕上。

“乒乒乓乓”声扰醒了在里间窑里睡觉的凤儿。

凤儿是五婶的孙女。她翻了个身,揉揉惺忪睡眼,伸手从炕头探过衣裳,三两下穿好,就下了炕。

凤儿来到外间窑里,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奶奶,咋不叫我。

五婶拉着风箱,头也没回地:今儿端午,你再睡会儿。

凤儿没答话,拿起水瓢从锅里舀了一瓢热水倒进脸盆里,着手洗脸。

山里人不用毛巾,也不用香皂,洗脸只需一块一尺见方的厚粗布。

凤儿洗完脸,拿过木梳,一拧身坐进奶奶怀里。

五婶轻轻地取下别在凤儿头上的发卡,用嘴噙住。一边给凤儿梳头,一边唠叨:你嫁人了看谁给你梳。

凤儿皱起鼻子朝奶奶嘻嘻一笑:我不嫁人,就陪着奶奶。

五婶轻点凤儿额头:十五、六了,还不着调。便把凤儿搂在怀里,轻捋着她的头发,吸吮着她身上这熟识的气息。

凤儿从小就没了娘,她娘生下她就死了。她饿得嗷嗷直哭,五婶就把自己那干瘪的奶头塞进她嘴里,她那小嘴嘬得奶头“吱吱”响。哄了嘴皮,哄不了肚皮,没有奶水,养不活娃。五婶就讨偏方,喝汤药,硬是催下奶来,凤儿才得以活命。

凤儿是吃奶奶的奶水长大的,五婶觉得凤儿就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又吝惜凤儿命苦,就越发地宠爱,一时不见心里就不落实。

水开了,五婶舀水烫面炸油糕。

端午节炸油糕就像大年夜吃饺子一样传统。山里人过端午最讲究炸油糕,炸下的油糕焦黄酥脆,外焦里嫩,筋道滑溜,香甜可口,管保你吃了这个想下个,咋也吃不够。

端午节,除了炸油糕,另一个重要的标志就是“香布袋儿”。

在这十里八村,凤儿是出了名的巧手,剪窗花,做针线,没人比得了。她从针线筐里翻出早就准备好了的碎布块儿,剪了个正方形,布面对布面地叠在一起。拇指和食指精巧地捏住小小的绣花针,将针尖在头发上一抿,一上一下地走针,在布上缝了个“心”形。这个心并不封口,从这缺口处把布面翻出来,又薄薄地撕了一片棉花,撒上香料,柔成个团,塞进布袋里,这才把口封起来。再在心尖尖下系一根丝线坠儿,这个香布袋儿就算完功了。

香袋儿只有指头肚儿大小,三角的、椭圆的、四棱的、八角的、菱形的,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煞是好看。袋里装着香草、藿香、木香、白芷、苍术,十来种香料,老远就香气扑鼻。戴在身上还能除瘴避邪,人见人爱。

炸好热腾腾的油糕挨家挨户地送,是老辈人留下的规矩,五婶吩咐凤儿,说:别的家你送,你二姑家的我送,我有话说。

凤儿端着油糕出了门。

这天,天气格外晴朗,蓝格莹莹的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日头爷也乐红了脸,把个月儿坪烤得热乎辣辣烫手。

在这喜兴的日子里,孩子们遍世界地撒欢。他们聚积在一堆“顶牛”,这是名副其实的顶牛,不过是顶蜗牛。

两个蜗牛尖对尖地顶,谁的蜗牛被顶破了,谁就输了。输了就要“老牛上坡”。赢者把拇指放在输者鼻子上,一直从鼻尖推到鼻跟。输者还要同时长长地叫一声:哞——

一阵阵欢呼,一阵阵喝彩,月儿坪在欢声笑语中颤颤地抖动。

山里的人家住得很分散。月儿坪虽然是个村子,却只住着10来户人家,其余30几户住在前硖、后凹、峪里、崖下,一些沟沟岙岙里。二姑家住在下沟,去她家要爬一道坡,翻一道沟才能到。五婶从二姑家回来,一路上,沟沟叉叉处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

五婶去二姑家是说凤儿的婚事,自然是一顺百顺。心里一高兴,脚下也就轻飘了许多。她从坡上来,一眼就瞧见自家窑顶老槐树上那罐蜂窝。

罐蜂是一种野蜂,其窝形如瓦罐,泥土做成,大的一人多高,小的也有二尺来长。

罐蜂特别凶猛,个儿也特别大,一寸多长,有手指头粗,油光黑亮,屁股上的刺跟锥子一般粗,别说人了,就是牛羊被它蛰一下也受不了。

面瓮大的罐蜂窝在中风忽忽悠悠,她生怕掉下来摔在院里。可是罐蜂很贼,一有动静,便倾巢出动,只有天黑了再把它弄下来。她一边想,一边看,一边走,一不留神脚下一滑就滚了坡,扭了脚。

凤儿给别人家送油糕回来,见奶奶坐在院门外的石墩上,眉眼拧成个疙瘩。急忙跑过来把奶奶扶回家。

别人家也给五婶送来了热腾腾的油糕。咬一口,香、酥、脆、甜。这浓浓的乡情淹得人快要喘不过气来。

当人们沉浸在节日氛围里的时候,就听天边一阵轰鸣,飞来两只大鸟。

那大鸟响声很是聒噪,吼得人心里直发毛。翅膀下有两只大大的红眼睛,屁股后还冒着黑烟。山里人不知这是飞机,全都跑出来站到高疙瘩上仰着脖儿看希奇。

大鸟在天上转了两圈就飞走了,山里人觉得很好玩。

不到一袋烟工夫,天边就滚来隆隆的雷声。黑压压一群同样的大鸟飞过来,遮天蔽日,连空气都在颤抖。

大鸟飞到西滩渡口上空便下起了蛋。那蛋不是圆的,是长的,还带着哨声,晃晃悠悠地跌落下来。刹时地面上就腾起一股股冲天的烟柱,接着响起山崩地裂样爆炸声。气浪一股股扑过来,催得人摇晃不定。

不知怎的,大鸟把两个蛋下在了离月儿坪不远的地方,虽没伤着人,却炸死了两头牛。山里人猛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西滩渡口在黄河西岸的佛云山下,月儿坪在山腰里。离西滩渡口不到五里地,哪儿驻守着中国兵,顷刻间,枪炮声炒豆似的连成一片。

人们早就听说要跟日本人打仗了,啥时打,打仗是个啥样儿谁也没见过。今儿一见,乖乖!吓人!

一听说日本人来了!人们顿时就炸了窝。他们更怕大鸟把蛋下在头顶上,家家携儿抱女,牵牛赶羊,孩子哭,大人叫,争相往后山里逃。

五婶由凤儿掺扶着来到沟畔上,急得她两眼冒火。她当家的和儿子给国军当差去了,家里就剩下她跟凤儿两个,偏偏她又扭伤了脚。当她从窑里一踮一踮地拐出来,村里人早已逃光了。

在这节骨眼儿上,谁顾得了谁!

五婶是个大脾气,从来啥事也不往心里搁。今儿,她再也沉不住气了,眼望着通往后山小道上那些慌乱的人群,心里就像塞了一团乱麻。

凤儿抓住奶奶两手便要背起走。五婶又瘦又高,凤儿又矮又小。她咋能背得起奶奶呢?

奶奶说:别管我,你快走!

你不走,我也不走

我一个老婆子,怕啥!你快走啊!

就不!

五婶急了,捡起块土坷拉砸凤儿。

凤儿一扭身,钻进了窑里。

村里静得死水一潭。五婶懒散地背抵着院门,不知所措地望着这冷冷清清的窑院。

窑院呈“п”形,坐北朝南。院里有五孔窑洞,东西两头各一孔,东头的喂牲口,西头的放杂物,中间的三孔住人。院子里有棵石榴树,拳头大的石榴挂满枝头。树下闲置着一个石碌碡。几只鸡儿静静地卧在牲口窑里,它们被枪炮声吓破了胆,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五婶犯愁了。这兵慌马乱的,凤儿一个大活人,把她藏到哪儿呢?她听人说,日本兵个个是红毛绿眼睛,奸淫烧杀,无恶不作。她虽没见过日本兵,却知道日本兵很可怕,焦急的泪水蒙住了她的眼睛。

逃往后山的人们刚翻过山梁,就见沟底里雾气狼烟一片火海,枪炮声比渡口上还邪火,便掉转头又往回跑,也顾不得那些牲畜,自己逃命去了。此时,人们就像懵头转相的蚂蚁,乱作一团,一齐拥向了黄河畔上的马口崖。

马口崖顶上有个天然的洞穴,口小肚大,可容纳百余人。崖壁高十来丈,立陡光滑。黄河从崖下擦壁而过,撞击的回水形成一个很大很大的漩涡。居高临下,从这儿斜看过去,渡口上一切尽收眼底。

一直到后半晌,枪炮声才渐渐停下来。渡口上的滚滚浓烟宛如一面面扯起来的黑旗,空气里的*味久久不散。河面上漂浮着一层死尸,如同一条条肚皮朝上的死鱼。斜阳映照在水面上,粼粼波光汇成一片亮白。在这亮白里,一群群乱轰轰的苍蝇贪婪地追逐着死尸。

渡口上穿灰军装的中国兵没有了,全成了穿黄军装的。枪尖上挑着一面小白旗,旗上画着个圆圆的红烧饼,刺刀的亮光一闪一闪地晃过来。人们猜想,这就是日本兵。

枪声虽然停了,洞里的人们并不敢马上走出来。柱子牵着他媳妇桃花的手猴在洞口,探着脖子朝洞外瞧。他在心里暗暗地咒骂那些挨千刀的日本人。媳妇娶进门还不到三天,日本人就来了。要不是日本人来,这会儿他跟桃花正拱在被窝里热火呢!现在可到好,抓住媳妇那酥软的小手,浑身直冒火。

他望着望着,一低头就瞧见了崖下漩涡里漂着死人,密密麻麻,他那眼睛便不停地眨巴起来。

黄河发大水,上游的东西漂下来就汇集在这旋涡里,旋啊,旋啊,半天也冲不走。村里会水的年轻人就脱个精光,跳到旋涡里捞,见啥捞啥。今天这旋涡里不是物件,而是死人。黄河边上的人都懂得,死人如果光着身子就啥也没了,如果还穿着衣裳,他身上可能就有财物。

豁然他眼睛一亮,眨巴了几下,脸上略过一丝喜悦,撒开桃花手就朝洞外爬。桃花问:你去哪儿?他头也不回地:别管。

从洞口到崖下的黄河边没有路。通常是先到渡口,再拐回来到崖下。他没敢这样做,渡口有日本兵,便顺着崖边那立陡的斜坡出溜下去。

旋窝很大,水流也就很慢。他在河边找了一根干树枝钩漩涡里的死人,钩住一个就拽上岸来。

哇!果然被柱子料中了,死人兜里有银元!不是一块,而是好几块。他忙不迭地从中拣了两块,在衣襟上一蹭,左手中指托住一块,右手拇指和中指的指尖掐住另一块,两块银元轻轻地一碰,便发出十分悦耳的金属声。那纯净而幽长的声音在他心里颤颤地荡漾。

他佝偻着腰身,脸几乎贴在死人身上,眨巴着小眼,颤抖着双手不停地在死人身上摸索。他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激动。原先,他只想弄几块银元给媳妇打付镯子,没成想这么多,想停都停不下手。

在这寂寥的黄河边上,独自在死人身上摸来摸去,他心里不免就有些发怵,便在心里念叨:“老总啊!这些银元你带到阴间也没用。不如我给你们换成冥洋,保管不叫你吃亏。”他越翻越来劲儿,兜儿渐渐鼓起来。

柱子全神关注在死人身上,就觉身子朝前一扑,栽进了水里。当他爬上岸时,明晃晃的刺刀抵在了他胸前,两个日本兵比刀子还吓人的眼睛直逼着他。他这才明白过来,刚才是被日本兵踢下水的。在杀气腾腾的日本兵面前,他真的颤抖了,一股热乎乎的尿水顺着裤裆淌下来。

一个日本兵对着柱子哇啦了一通,柱子还没弄懂是咋回事,一顿*子加皮鞋揍得他呼爹喊娘。突然崖上传来一声女人尖利地呼叫,日本兵停住了手脚,警觉地巡视着四周,终于发现了崖顶上这洞口。

这是一个非常隐秘的洞口,周围长满了荆棘蒿草。若不是事先有所觉察,站在崖下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由柱子带路,两个日本兵来到洞口。

日本兵没有贸然冲进洞去,照例对柱子喊叫一通。

这回,柱子弄懂了,日本兵是要他把洞里的人叫出来,他为难了。且不说全村大小百十口人藏在洞里,他媳妇桃花也在里边。咋办?就听日本兵“巴嘎”一声叫,*子像捣蒜锤一样砸在他身上,鲜血顺着他口角涔涔地流下来。

嗷——地一声喊,桃花从洞口蹿出来,扑上去抱住了丈夫。两个日本兵围着桃花瞅了一圈,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便落在了桃花粉扑扑的脸蛋上。桃花怯怯地拱进丈夫怀里。两个日本兵嘀咕了几句,一个日本兵回转身对着洞口就是一枪。

枪声未落,一只大黑狗吼叫着扑上来。日本兵挺着枪迎上去,刺刀一晃就戳进了大黑狗肚子里。

大黑狗惨叫着在地上滚了两滚,拖着一大截血乎乎的肠子一头扎下崖去。另一个日本兵对着洞口哇啦了两声,便从腰里取下个甜瓜样的铁球扔进了洞里。“咣”地一声爆响,一股浓浓的黑烟便涌出洞口。人们在一片惨叫声中爬出洞来,一个个像是烧焦了翅膀的苍蝇,打着旋儿地在地上滚爬。

几只烧焦了的手臂伸向天空,抓挠着、颤栗着,几声垂死的惨叫在草尖上颤抖,刹时便哑扑扑地跌落在燃烧着的蒿草上。一缕黑乎乎的烟雾,裹卷着一股烧肉的焦煳,袅袅绕绕地涂在了蓝天上。

枪炮声早就停了,村里仍没有一丁点儿动静。五婶痴痴地坐在当院的碌碡上,眼睛盯着墙角那堆柴禾。一阵沉重的脚步踏得山摇地动。“咣”地一声,院门大敞开来,几把明晃晃的刺刀便顶在她胸前。

有个日本人,看样子是官。他一出现,那些日本兵就自动地闪到一边。

这日本官中等身材,白净面皮,鼻子上架着一付金丝边眼镜,很稳沉地停在那里。他戴着一双雪白的手套,两手自然地交叉在胸前,慢条斯理地把院里巡视了一遍。款步走到五婶跟前,很是平和地:皇军是中国人的朋友,不要害怕。

五婶怔住了;这日本官说中国话咋比中国人还中国人?

事后这个日本官成为当地的驻军司令。据县志记载:日寇侵华。四一年五月中条山战役暴发。国军二十万众,全线溃败。黄河漂尸数日,多如麦秸,其惨状亘古未闻,震惊中外……驻军司令官小野,精通汉学,残暴恣睢,嗜血成性。所俘国军千余,尽数暴戾致死……

小野生在中国,长在中国,是个中国通,到也清癯儒雅,风度翩翩,只是他手中那洋刀和目光中那隐隐杀气实在是令人胆颤心惊。

就听一阵“哇啦”,几把刺刀围了柴禾堆。五婶倏地扑过去用身子护住柴禾堆。

小野走过去,鄙视地一笑:里边藏得什么?

五婶那脸唰地一下就变得惨白。她知道,这些日本人发现了柴禾垛里的秘密。她怯怯地看着明晃晃的刺刀和小野那阴森森的脸,不得不搬去柴禾,露出了凤儿。

凤儿个儿不高,一根大辫子垂在脑后,辫稍的蝴蝶结随风飘荡。小脸,小嘴,小鼻子,都安排的恰到好处。她一脸稚气,惶恐地依偎在奶奶怀里。

小野看了看凤儿,目光停在了五婶脸上。

五婶:我孙女。

小野微微点头,手一挥,日本兵退到一边。他突然嗅到一股异香,便皱起鼻子闻,终于发现了凤儿衣襟上的香袋儿,问道:这是什么?

凤儿早吓得浑身哆嗦了。

五婶:香袋儿,你要就给你!解下香袋儿递过去。

小野接过香袋,两指捏着香袋儿上的线绳细细地观赏;一颗小小的心悠悠地转动,一面红,一面蓝,绸子布一闪一闪的放光。心尖尖下一缕黄色的丝线坠儿,颤颤地抖动着,小巧玲珑又不胜娇柔。小野如获至宝,由衷地感叹:绝妙的中国民间工艺,真正的吉祥物。还有吗?

凤儿怯怯摇摇头。

小野:你马上做五个。他指着身后的五个军官:他们是帝国的精英,真正的武士,应当佩带这种吉祥物。你现在就做。他两指捏着这吉祥物,细细地品味,认真地把玩,不住地赞叹。

一个日本军官对凤儿脚上的绣花鞋很感兴趣,他弯下腰去轻轻摸了一下,不由地发出一声猥亵的阴笑。

这本是一双很普通的绣花鞋,鞋面上,两只蜜蜂嗡嗡叫着落在一朵小花上。

这个日本军官狡黠地望着凤儿脚上的绣花鞋对小野叽哩咕噜了一阵。小野轻诬地一笑,对凤儿说:姑娘,皇军要看你的小脚。

凤儿吓得直往奶奶身后钻。

对于中国人来说,女人的脚外人是绝对不能看的,而眼前这外人是日本兵,他们手中拿着杀人的刀枪,谁敢说个不字。凤儿是个未出阁的女子,断不能把脚示人。情急着下,五婶把凤儿朝身后拉了一把:他那脚不好看,看我的。便一屁股坐在地上,麻利地脱去鞋袜,露出一双光脚。

这那里是脚,简直就像两只尖尖的芦笋,只不过长在腿上知道它是脚罢了。除了大拇趾还伸着,其余四个脚趾全都弯屈回来蜷在脚掌心,挤压得变了形,俨然一个畸形尖萝卜。

日本兵全都围过来观赏,惊讶、诧异、叹息。这些异族人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中国人是通过什么工艺将这一双大脚塑造成三寸金莲的。一个个眼睛瞪得溜圆,狠不能够钻进脚趾缝里去看个究竟。

小野不住地摇头:国粹,十足的国粹!

一阵轻蔑的狂笑。

五婶在心里骂道:笑你娘那屄,你娘不长脚?

一个日本兵突然伸出手指在五婶脚心猛地一挠,那畸形尖萝卜倏地就蜷回去。

又是一阵轻诬、戏虐地狂笑。

小野对五婶摆摆手示意她穿上鞋袜,说:你给皇军做饭,面条。

日本官要吃面条,五婶焉敢不依。她只得强忍疼痛,由凤儿掺扶着一颠一颠地朝窑里走去。

这时,日本兵已从窑里翻出油糕,就连树上的石榴也被一抢而光。他们虽然不知道这叫油糕,却知道这东西很香很甜很爽口,吃得满嘴流油。

五婶盛了面,又从门后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她看得真切,水面上飘着一层尘埃,却一翻手腕倒进了面盆里。

凤儿坐在炉灶前,一边烧火,一边做香袋儿。她没有经历过日本兵的残忍,却看到了他们很凶,也很坏。她还要为这些坏人做香袋儿,不情愿却又不敢违抗,又恨又怕。

突然她想到,在“心”里放根棍儿,扎死他。她看看窑里只有她跟奶奶两个,顺手从地上拣起一根小柴禾棒儿放进就要缝起的香袋儿里,同时又不由得瞅奶奶一眼。

她这小小的动作早看在奶奶眼里,奶奶扭过脸,装作啥也没看见,只顾低头活面。

院门外一阵哄乱,一群失魂落魄的村里人被两排刺刀押进五婶家的牛窑里。

刺刀一晃,柱子和桃花进了院子。

那两个日本兵向小野“呜啦“了一阵,转身走去。

小野半眯着眼睛,一根手指挑起桃花下颌,漫不经心地打量这山里女人。

桃花惶恐地闭上眼睛。

小野脱去手套,轻轻地抚摩着桃花那白里透红的脸蛋。

桃花猛地将脸扭向一边。

小野挥手就是一耳光。一声呵斥,两个日本兵走来,拎得桃花两脚离了地。

桃花像被揪扯住翅膀的鸡儿拼命地嚎叫。

柱子此刻尚惊魂未定,桃花呼救他却不敢近前。但他看得出,眼前这个挎洋刀的日本人是个大官,便慌忙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银元,脸上挤出些笑,眨巴着眼睛,两手捧着递过去。

这捧着银元的手被刺刀挡了回来。他又掏出几块银元放在一起,再次递向小野。“八嘎!”几把刺刀指向了他。

小野伸出两个手指稍稍一晃,那些刺刀便收了回去。他两只眼睛就像夜行动物一样闪着寒光,怪异地在柱子身上扫来扫去,刺得柱子那眼睛眨巴的更欢了。小野缓缓举起寒光袭人的军刀,示意柱子展开双臂,刀尖迅捷地在柱子衣兜上撕开两道口子。

哗——银元流出来,一个蓝莹莹的东西落在地上。小野用刀尖挑起那东西。哇!一枚蓝宝石戒指。蚕豆般大的蓝宝石散射出耀眼的光芒,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向小野招手。

小野眯缝起眼睛,鄙视地:这是你的?

柱子苦笑着点点头。

小野斜睨一眼这个土里土气的中国人,问:这是什么?

这一问还真把柱子问住了。他看那东西有个圈儿,像比是往手指头上套的,就说:顶针,做活用的。还用手比画着做活的动作。

小野猛地一声吼:说谎!

柱子一个趔趄,腰更弯了。这东西确实不是他的,是他从一个死人身上摸来的。他不知道这东西是啥,更不知道它的价值,只是觉得好玩就顺手装进了兜里。他急切的指着地上的银元:给你,都给你。

小野瞪圆了双眼,呼呼地喷着粗气,大板牙缝里迸出两个字:强盗!军刀一抖,刀尖便从柱子背后窜出去。

柱子沉闷地“喔”了一声,眼睛便发直了,膝盖一弯,骨碌在地上。酱红色的粘液从刀口上“咕嘟咕嘟”冒出来。

小野把军刀在这个中国人身上擦拭干净,一个很飘逸的动作,刀**鞘里。

桃花吓傻了。支愣着两眼,手指噙在大张着的嘴巴里,好半天才“啊——”地叫出声来。

小野“哇啦”了一声,几个日本兵奔过来扯胳膊拽腿把桃花弄进东头的那孔窑里。

一阵阵惊叫哭喊飞出窑来。一声男人的惊呼——接着是一声瘮人的女人惨叫——窑门开了。一个赤身裸体只勒着兜裆布的日本兵,捂住血淋淋的耳朵,抽筋似的怪叫着蹦出窑来。身上一丝不挂的桃花被两个日本兵倒提着双脚,像拖麻袋一样拖走了。

从窑门到院门留下两道黑乎乎的血印,无处不在的苍蝇嗡嗡叫着拥过来。

凤儿长这么大,第一次见识杀人,吓得他牙齿“咯咯”作响,身子颤成一团。

五婶将凤儿紧紧抱住:“不怕!有奶奶在。”她嘴上这么说,自己早就颤成了一堆。

凤儿战战磕磕拉着风箱。风箱那单调刺耳的“啪啪”声,声声敲打着她那颤抖的心。火光中,她分明看见一只蚂蚁沿着她裤腿爬上来。突然,这蚂蚁在她眼中幻化成一个张牙舞爪的日本兵。她想都没想,捏住蚂蚁就扔进火里,却只扔在了炉灶口。那蚂蚁仓皇逃窜,她抽出一根着得很旺的柴火烧那蚂蚁,嘴里还狠狠地:烧死你,烧死你……

院子里,鸡儿惊叫着噗楞楞飞上了墙,日本兵兴致勃勃地追逐着猎物。几个军官模样的凑在一起,呜哩哇啦,谈笑风生。

小野背操着手在院里徜徉,有意无意地环顾着四周,似在观赏这山野风光。

山里的夜来得特别快。日头一落山,天光便暗下来,茫茫远山勾勒出天际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蒿草的苦涩。一阵山风掠过,几片石榴树叶跌落下来,被风撵得东滚西爬。

此时已是晚饭光景。若在平日,月儿坪早就炊烟袅袅,风箱乒乒,羊儿咩咩,牛铃叮咚。而此刻,只有五婶家还晃出一缕隐隐的火光。牛窑里,痛苦的惨叫,绝望的*不时从门缝里挤出来。

小野时而举起左手,描一眼无名指上那蓝宝石戒指,轻轻地往戒指上哈口气,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揩拭着。窑里火光一亮,蓝宝石便闪烁出绚丽的彩虹,小野清瘦的脸上漾着赞赏与满足。他不时撩起那香袋儿,观赏着,摩挲着,贪婪地吸吮着,显得十分悠闲自得。

一只蝴蝶飞来,盘旋了两圈,轻轻落在一片草叶上。叶片儿颤颤悠悠,蝴蝶一乍一乍地抖动着翅膀。小野猛地抬起皮靴踏上去,又狠狠地一拧,蝴蝶和小草不见了,地上只留下一个驴蹄子样的坑。

他偶一转眸,瞧见石榴树上挂着两个小小的铃铛。他取了去细细地鉴赏。

铃铛是青铜的,核桃般大小,轻轻一抖,便响起悦耳的“叮当”声。他很是惬意地转动着铃铛,有些卖弄地对那几个军官说:中国有一位皇帝爱吃“响铃面”。就是把铃铛系在女人的**上,擀面时,女人**动一下,铃铛就响一声。据说,吃了这种响铃面,那优美的铃声就永远留在了他的记忆中。

一个日本军官倏地对小野一点头:司令官阁下,我们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应该享受中国皇帝的待遇!

立即响起一片“吆希”声。

小野很是斯文地走进窑里,向五婶提出了他的要求。

五婶一听说要吃什么“响铃面”,还要凤儿做,当即就黑下脸来,“啪”地把擀面杖摔在了案板上。

小野并没有动怒,他嘻笑着:不要误会,这是你们中国一种古老的绝技,和唱戏一样,只是一种表演。

五婶心里明镜似的,那里是什么表演,明摆着是糟践人。不由地在心里骂道:吃响铃面咋不叫你娘做?然而她不敢。她知道,在这帮豺狼面前,没什么道理好讲,眼下她只求保住凤儿。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候,又能怎么。为了活命,为了生存,为了她可怜的凤儿。她不得不强压怒火,忍受这奇耻大辱,答应这比死还痛苦的要求。她冷冷地:她不会!我会!便背过身去,解开衣扣,脱去布衫,露出光光的脊梁。片刻之后,她突然转过身来,将两个大**挺向小野,眼睛直直地瞪着他。

凤儿躲在奶奶身后,身子筛糠一样地抖动。

五婶这一举动使小野为之一怔,他举着铃铛的手停在了空中。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着身子、满头苍发的老女人,和善的脸上爬满了皱纹。瘦骨嶙峋的胸前耷拉着两个松松垮垮的大**。这尴尬的局面使所有的日本兵都怔住了。

五婶在心里骂道:瞅啥?跟你娘那一样。

小野一脸地尴尬。他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更不会失去他的尊严。他决不可能亲手把铃铛系在这个老女人的奶头上,也不能把铃铛交给他的部下。稍一迟疑,把铃铛放在了案板上,用眼神示意这老女人自己系上去。

五婶一咬牙,一把抓过铃铛,系在黢黑褶皱,好似风干了的桑葚样的**上。

奶奶——凤儿带着哭腔喊。

闭嘴!五婶呵斥着,一挥手抓� �擀面杖,她身子稍稍一动,那铃铛就响一声。

五婶的**很大,山里人戏说叫“布袋奶”,朝身后一搭可以扛在肩膀上。五婶年轻时**也是鼓鼓的圆圆的,就像衣裳下头藏着两个大馍馍。她先后生了六个娃,是这六个娃常年累月地吊在她奶头上,硬是把她的**吊成了这个样儿。

当年闹洞房“旋柿饼”——就是她男人伸长了舌头,一圈一圈地把她的**舔个遍。村里人都夸她的**好看哩!不管村里人咋闹腾,咋耍戏,那是在为她添彩,为她助兴。而今天则不然,这些日本人是在作践她。如果她不甘受辱,凤儿就要遭殃。一个小六十的老女人,论年岁,她足可以当这些日本兵的娘。她暗暗地在心里说:看吧!驴日的们,老娘不怕你们看。你娘也是女人,也是这样儿。你娘要不是这样儿,她就是骡子!想到这里,她反倒一身轻松。沉沉地嘘了口气,手握擀面杖,用劲一礅,砸得案板“嗵嗵”作响。

窑洞里很静很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这一时刻将有一件重大事件发生。

五婶手抓擀面杖,僵硬地伸直了两臂,胳膊向下一压,身子朝前一纵,嗵——地一声,面片儿在擀杖下艰难地向前延伸,案板也随之“吱吱”地哀嚎。她似乎越擀越起劲,全身都在颤动。这架式,仿佛她不是在擀面,而是用擀面杖压住了一个人的脖子,正在一下一下地往死里压。伴着她擀面的动作,铃铛有节奏地“叮叮当当”响着。

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们真真切切地欣赏了这富有传奇色彩的铃声,也确确实实满足了他们的好奇。然而,他们心里明白。这铃声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它产生的机理不同一般罢了。

五婶的无畏反倒使这些帝国军人们没趣,他们的目光渐渐落在风儿脸上。

小野恍然发现他的部下对他的杰作不感兴趣,这使他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其实,他心中比谁都明白。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响铃面”,只不过是他心血来潮,编造出来的一个弥天大慌。这谎言在蹂躏了一个中国老女人的同时,也愚弄了他的部下。而他的慌言很快就被揭穿,他的部下对此并不欣赏就是证明。他本想显示他博学多才,却适得其反。他一甩身悻悻而去。他的部下也随之跟出去。

凤儿呆呆地坐在灶前,熊熊火焰在她脸上跳跃,舔舐着锅底,也吞噬着她的心,两行血红的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滚淌而下。

院子里,地上铺着一块洁白的布单,旁边燃着一堆柴火,灰蓝色的烟雾飘飘忽忽,仿佛是柱子和桃花的阴魂迟迟不愿散去。

小野同几个军官脱去了靴子,跪坐在单子上,开启着战利品:中国罐头、中国酒……

日本兵们在院里狼吞虎咽地吃面条。这个岛国的民族对筷子的使用并不陌生,似乎他们并不在乎这是不是“响铃面”,而只关心自己的肚子。

一轮圆月瑟瑟索索地爬上东山。院子里,火舌肆意舔舐着天空,这些帝国的军人们也正在酒酣耳热之时,脱去了军装,头上勒一条白布,围着火堆手舞足蹈,喔呀啦——喔呀啦——地哼唱起来。

这歌声很好听,委婉低沉,幽幽怨怨,颇有一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味道。熊熊火光把这些扭曲变形的躯体,不成比例地刻画在斑斑驳驳的院墙上。

小野出身于皇家贵族,毕业于东京士官学校,在日军中称得上“汉学家”。他出生在北平,儿时的奶妈就是一个中国老女人,也有着一双大大的**,也同样的温顺,甚至逆来顺受,而她那甘甜的乳汁却充满了淳朴与致爱。此时他似乎觉得,这个中国老女人就是他儿时的奶妈,心中不免就有了几分自惭。刹时,他就回过神来。他绝不能在一个被占领者面前显露脆弱。尽管他编造“响铃面”这个天方夜谈弄巧成拙,这都是那个中国老女人的无畏使他失去了体面。一个大日本帝国的军人的威严决不容侵犯,他要报复,让这个中国女人付出惨痛的代价。他乘着酒兴,摇摇晃晃走进窑里,故作坦然彬彬有礼地对这个中国老女人说:你与皇军合作的很好,皇军很满意。但我不得不告诉你,我曾向我的部下承诺,把村里的姑娘全送给他们,你的孙女也不例外。我会对她格外照顾,她只伺候这几个军官。

顿时犹如五雷轰顶,五婶懵了。她急切就哭喊着:不!她还小——

很抱歉,我只能这样。小野说罢扬长而去。

五婶傻呆了。她最怕的事终于来了。她的违心,她的屈从,她的忍辱、一切都是白费。此时此刻,她才真真正正地看清了日本人的嘴脸。她悔恨自己原先就不该对日本人抱什么幻想。她知道接下来这些日本人要干什么,一把抱住凤儿,泪水簌簌而下。

凤儿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猫咪,蜷缩在奶奶怀里。

五婶紧抱着凤儿,轻轻地摇晃着:怕么?

凤儿点点头。

不怕,有奶奶在。

凤儿又点点头。其实,她怕极了,柱子和桃花死时那难看的样子就在她眼前。她尚不谙世事,也不太明了要她伺候院里那几个军官的真正含义,却看出奶奶对这“伺候”非常厌恶,也非常惧怕。

五婶脸贴着凤儿额头,自言自语地喃喃:横竖这个坎儿是迈不过去了。

凤儿半懂不懂,她只知道奶奶很着急,很气愤,却找不到什么话安慰奶奶。

五婶搂住凤儿,头抵头,泪水汩汩地淌。她预感到剩下的时间不多了,眼睛到处搜索,惊恐的目光落在了门后的水缸上。这水缸是八斗瓮,比凤儿还高,里边有大半缸水。她略一沉思:凤儿,换衣裳,咱走。

凤儿一听说“走”,立马就有了精神,忙不叠地取出一个小包袱。

五婶给凤儿挑了一件花褂子。艳红的桃花开在洁白的大地上,煞是靓丽鲜艳。这是五婶亲手给凤儿做的。做工很精细,还特意用蓝布滚了边,从未上过身。五婶又找出一付银镯子。这银镯子是当年她出嫁时娘家陪送的,多少年没戴过,一直收拾在抽屉里,如今给凤儿戴上正合适。她又拿起木梳,横着在嘴里抿了些口水,给凤儿梳了个髻,盘在脑后。顺手拔下自己发髻上那根银簪子,别在了凤儿的发髻上。她端详了一下,又用手给凤儿拢了拢刘海,脸上略过一丝苦涩的笑容。

凤儿拿过镜子一照,刹时满脸通红。她穿上这身新衣脸就发烧,这是奶奶早就给她准备好的,留着男的来相亲那天才穿。男的也不知啥样?从来没见过面。她想到这儿,不觉面颊就飞过一片红晕,说道:奶奶,走啊!

凤儿这一声催促令五婶肝胆俱裂。她想哭哭不出,想说说不成。呆茫地瞅着凤儿,心如刀绞。她一把屎一把尿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宝贝疙瘩,就要永远地走了。而且是她亲手把孙女送上路,咋下得了手啊!不然又能怎样?眼看着她被那些豺狼糟蹋祸害,咋能对得起凤儿死去的娘呢?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凤儿受这**。她决计在自己死之前,先把凤儿安排好,不然她死也合不上眼。一咬牙:凤儿,给奶奶舀碗水。

凤儿个儿矮,拿来碗却勾不着水,就取来凳子站在凳子上。就在她探下身舀水的一刹那,五婶扑过去,抓住她两腿**水缸里。

凤儿两脚露出水面,拼命地蹬弹,五婶眼一闭,放下了缸盖。

嗵嗵嗵嗵——缸里不住地响,缸盖一拱一拱地动。

五婶踩上凳子,屁股一拧,坐在缸盖上。

嗵——嗵——声声雷动。

这响声像一把尖刀,一刀一刀扎在五婶心上。

……

缸里平静了,奶奶傻呆了。

水从缸里涨出来,凤儿嘤嘤的哭泣在地上恣肆汪洋地流淌。

五婶趴在缸盖上泣不成声:凤儿啊!不怕,奶奶来了!她颤颤巍巍站到凳子上,掀起缸盖,正要一头扎进去,却猛地摔了下来。

就在五婶投缸自尽的一刹那,小野进到了窑里。他一脚踢翻凳子,揪住五婶头发拽到院里。

小野出身于名门望族,骄横跋扈惯了。他最不能容忍对他的不敬和反抗,尤其是中国人。凤儿死了,他岂能饶过这个中国老女人,一声呼叫,几个日本军官扑上来就抓胳膊柠腿撕扯五婶衣裤。

五婶大喝一声,挥手扒去自己的衣裤,赤条条地轮起巴掌,“啪啪”地拍打着腿裆,吼叫着:来啊!龟孙子们,老娘不怕!看老娘能不能把你们生出来!

她**裸地一丝不挂,一头蓬乱的苍发,两眼喷射着仇恨,吼叫着,怒骂着朝日本人扑去。

在日本人眼中,这个中国老女人简直是疯了!

是的,她的确是疯了,确切地说是疯狂了。一个人如果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惧的。

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们被这突兀其来的一幕震慑住了,一个个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这个老怪物。

你们这些畜生,石头旮旯崩出来的杂种!羞先人、不要脸的下作鬼,来啊,来啊——五婶吼跳着,“啪啪”地拍着她那赤条条的腿裆叫骂。

面对这个疯狂的老女人,帝国军人们怔呆了。

五婶乍起瘦长的双臂,伸出利爪般的手指,瞪起恶狠狠的两眼在搜寻。她要抓住一个日本军官,把他撕得粉碎。

这些日本军官似乎在回避,他们并不想和一个赤身裸体的老女人正面交锋。而他们却紧紧围住这个老女人,猥亵地狂笑,肆意地嚎叫。就像一群猛兽围住一只伤痕累累的猎物,在吃掉这猎物之前还要戏弄一番。当猎物筋疲力尽时再一拥而上,把猎物四分五裂。

刹时,她笑了,笑得很凄婉,也很酣畅。敲朽木板似的笑声在院子里碰撞,在山谷里回荡,支楞楞,哑扑扑,给人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

她瞅准了小野,向他扑过去。小野苍慌躲闪,她平展开双臂,拦住了小野的去路,步步紧逼,把小野逼到了墙角。她看到了这个不可一世的帝国军人的惶恐,看到了他的丑态,就在她冲上去的一刹那,枪响了。她倒下去,鲜血染红她赤条条的身子。

日本兵倒提着双脚把她拖出院子。

一轮冷月悬挂中天。

日本兵把院里的柴禾全都堆在牛窑门口,两挺歪把子机枪对着窑洞。

窑里,躁动、咒骂、呼喊、哭叫声从柴禾缝里涌泄出来。

小野伸出两个指头向下一点,几只火把就扔在浇了汽油的柴禾上。顿时火光冲天,呛咳、斥骂、呼喊、惨叫……

突然,一个日本兵指着窑顶上“哇哇”吼叫。

火光中,一个人披头散发,**裸地骇然伫立在窑顶上。

一眼就能辨认出这就是那个疯了的老女人。她像一截枯树桩戳在那里,浑身血染,怀里抱着个大罐蜂窝,愤怒的目光逼视着下面的日本人。小野一声怪叫,所有的枪口全都对准了她,就在扣动板机的一刹那,她抱着罐蜂窝从窑顶上跳下来。

她倒在血泊中。罐蜂窝摔得粉碎。“轰——”地一声,一团黑云嗡嗡叫着、翻滚着,盘旋着,宛如水中的一滴墨汁,顷刻间洇散开来。

被囚禁的罐蜂狂躁到了极点,穷凶恶极地在头顶、在眼前盘旋着、吼叫着寻找报复对象。

罐蜂的习性是攻击动活的目标。如果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没有任何举动,罐蜂决不会主动攻击。

日本兵在中国的土地上历来是横行霸道,怎容得这小东西在眼前骚扰,张开巴掌便打。任你巴掌再狠再快,怎能抵得上这遁声、定向、跟踪、会拐弯的精灵。不等你手落下,针刺早就扎过去。 越是嚎叫,越是扑腾,罐蜂攻击的目标就越明确。成千上万只罐蜂趴在一张张脸上身上蛰,刹时一片鬼哭狼嚎。

手急眼快的日本兵抱头鼠蹿,夺路而逃,此时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岂不知,四条腿也不如翅膀快,撵上就是一针,“嗷”地一声一头扎进刺窝里。顾头不顾腚,浑身哆嗦,屁滚尿流。

在这山沟里,坡坡坎坎,沟沟崖崖,道路崎岖,荆棘遍地。日本兵只顾逃命,慌不择路,滚坡的、坠崖的、摔死的就不计其数。能够全身而退保住小命已是前世积德,今世造化了。

从那以后,日本人没敢再踏上月儿坪半步。

月儿坪全村108口就被烧死了96人。日子还要过下去,侥幸逃脱活下来的人只得把日本兵的尸体归弄到涧河东面的荒山坡上,挖个坑埋了。

没过多久,凡是埋日本人的地方就冒出个土包。高高的,圆圆的,活像日本人的炮楼。这炮楼竟是黄蚂蚁的窝。

村子在涧河西边,这里有庄稼和吃食。黄蚂蚁就经常滚成团,抱成球从涧河上游过来抢食物。从此黑蚂蚁与黄蚂蚁就争战不休,你死我活,誓不两立。人们本能地联想到黑蚂蚁是中国蚂蚁,黄蚂蚁是日本蚂蚁。中国蚂蚁和日本蚂蚁打仗,岂能休手旁观。仿佛从骨子里对黄蚂蚁就有着一种不共戴天的仇恨,这个信念一直延续到今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