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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中国军人的情操

1938年6月,日寇的铁蹄践踏了我的家乡——垣曲县铜善镇南堡村。

日伪组织“激进青年建设团”头子王国栋,到处征兵抓夫。那年我16岁,也在被征之列。父亲无奈,只得在一天夜里将我悄悄送出村,当时的情景至今我还记得真切。

那是农历八月初十的夜晚。鸡叫两遍时,父亲把我从酣睡中唤醒。他牵着家里那头仅有的毛驴,驴背上驮着一搭干粮。我跟在驴后头,蹑手蹑脚地出了村。为使毛驴走道不发出声响,就把毛驴的四个踢子包起来,那偷偷摸摸的样子像是在做贼。

半轮残月裹在棉絮般的云层里,大地一片灰蒙蒙的天光。夜,格外的静,静得使人心悸。我们淌过允东河,绕过铜善镇,穿后河,直倾轧过来,就连路边那些凸出来的石头都呲牙咧嘴的,煞是瘆人。

山风乍起,林涛滚滚,犹如千军万马。杜鹃夜啼,声声滴血,好似鬼哭狼嚎。山里的夜晚,狰狞而恐怖。

我拽着毛驴的尾巴走啊,走啊!就那样反复不停地移动着双脚。脚下磕科绊绊,几次都险些摔倒。机械呆板的动作逐渐抑制不住我的困意,只是在一种下意识支配下才未停住脚步。脑袋里懵懵懂懂,好似穿行于云雾之中。奔望仙。路上,父亲没说一句话,也没什么可说的。

这世道,不跑还等死啊?

绕过铜善镇就进了山。在这两山夹一沟的石板小道上,既是再轻微的脚步也会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总是尾随着你,像是什么东西跟在你身后,心里一阵阵发毛,不由地回头张望;头顶那一条瓦灰色的夜空好似在下坠,两边黑黢黢的山崖也

不知在什么时候,也不知在什么地方,只听父亲说了声:“歇会儿吧!”便停下来。他把驴栓在道边的一棵树杆上,背靠树杆坐下来。我紧挨着他,依着他的肩膀,头枕着他胳膊,半躺在他怀里。

一歇下来,浑身就像散了架。本来就迷迷糊糊,这时竟觉得天旋地转,空洞洞的脑壳里仿佛有个巨大的车轮,在不停地、缓慢地、无力地转动着,转动着……刹时,这种不能自控的感觉骤然消失,恍惚中我看见母亲擓着饭篮,拎着罐汤走来。我和父亲正在地里掰玉茭,尺把长黄灿灿的玉茭棒儿煞是喜人。

农历八月,收完秋接着就种麦,是农家最忙活的季节,连回家吃饭的空儿都没有,家里人就把饭送到地头。

母亲倒出两碗红豆小米汤。绛红色的米汤里翻滚着一些金黄的玉米粒儿,汤面上漂着一层薄薄的米油花儿,一股新米的清香扑鼻而来,撩人胃口。我急不可奈地端起一碗,刚张开口,突然几声山摇地动的“隆隆”响,不远的山坡上腾起一股股巨大的黄色烟柱,接着,村边土地庙就被掀去了半壁。在滚滚浓烟里,一队身穿黄色军装的队伍开过来。为首的骑着高头大马,腰里挎着洋刀,身后是5路纵对行进的士兵。个个头戴锃明瓦亮的钢盔,一色的高筒牛皮鞋,迈着狂傲不羁的步伐,枪口上那寒光闪闪的刺刀令人望而生畏。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日本兵!”观看的人们立即四散逃窜,争相夺命。我和父亲钻进玉茭地里,一阵阵心惊肉跳。

一个日本兵朝村子走来。人们“叽哩咣当”关上院门。我家对面的程老五,蹲在门外低着头只顾喝汤,日本兵走到他跟前他还没有发现。那日本兵嘴里一声“八嘎”,一脚踢翻程老五的饭碗,汤水洒了程老五一脸一身。他家的那只大黄狗“汪汪”叫着扑上来,仰着脖儿冲着陌生人吼叫。日本兵端起枪刺过去,大黄狗“嗷”地一声惨叫,在地上滚了两滚,爬起来撒腿就逃。狗肚子被豁来了,咕嘟咕嘟冒着血,肠子在地上拖了一大截。

我爬在门缝里朝外看,吓得目瞪口呆。忽觉有人从背后推我,睁眼一看,是父亲把我从梦中弄醒来。我这才揉揉睡眼,直起身,长长地撒了一泡尿。

天色已麻麻亮,一座高山挡在了眼前。我们已过望仙,来到太行山下的骆驼峰。

山里的早晨格外别样。雾气蔼蔼,云烟氤氲,潮湿而凉爽的空气分外清新。蓦然,一缕甜丝丝的奶味恣意地窜入我的鼻孔。就在我眼前的这棵树上,密密麻麻爬满的各种藤蔓。一支支形似香蕉的“八月乍”垂挂其间,紫红色的皮儿,熟透了便裂开嘴,露出白生生的果肉。味道甘甜且有一股奶香。一串串黑玛瑙般的山葡萄坠弯了枝条。天色渐渐泛白,鸟儿唧唧喳喳地飞来跃去,小松鼠慌乱的上蹿下跳,瞪起两只乌黑晶亮的小眼睛,警惕地瞅着我这位不速之客,仿佛我的到来打扰了它的清静。

父亲解下驴缰绳递给我,说:“翻过山就是绛县,把牲口卖了作盘缠,逃命去吧!”说着,眼睛便湿润了。

我哭了。当时我还在学校读书。从我记事起,就没单独在外边住宿过。也常进山,那是由父亲或其他人陪着。从这一刻起,我就要独自一人流亡天涯。我不能要求父亲跟我一起走,因为家里还有我的母亲,和那个他赖以生存的家。

父亲见我不忍离去,就在驴屁股上拍了一掌,毛驴向前奔去,缰绳拖地我不得不迈开步子。我回头望父亲,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满脸无奈,下颌挂着晶亮的泪珠。我只喊了一声:“爹——”嗓子就被什么哽住了。

走出不远,父亲那身影就被道边的树荫淹没了。我没有给父亲留下一句话,更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在这生死离别的时刻,纵然有千言万语也都化作一腔悲愤,被那汩汩的泪水带走了。

越往前走山越高,林也越密,本来就不大清晰的羊肠小道,此时更加模糊了。好在没有岔路,一直朝前走就是了。道上没有行人,荒草萋萋,乱石林立。偶而传来一两声翠鸟的啼鸣,那声音像滤过了似的,极清脆纯净。道边随处可见八月乍、五味子、山棠梨、山核桃……这些野果,此时是那样的美味可口,填满了我的胃肠。驴背上的背搭里盛着干粮,却不能吃,我要尽量省下来留着以后吃。

喝口清凉甘甜的泉水,望着争奇斗艳的山花,聆听啁啾婉转的鸟鸣。这幽静的山林是多么的安宁,没有日寇,没有杀戮,只有自由与祥和。

似乎也感到一种寂寞与孤独,然而却没有伤害,何况还有这头忠实的毛驴陪伴着我。时而轻喝一声:“嘚——”为自己壮胆,为毛驴撑腰。

日头偏西时,我翻过骆驼峰来到绛县境内。在山下一个村里,一块光洋卖掉了我那心爱的毛驴,背上背搭上了路。

一踏上那条南北走向的大官道,我顿时茫然了。

官道上,黄烟滚滚,尘埃弥漫,人们南来北往川流不息。扶老携幼,人喊马叫。坐车的、骑牲口的、步行的、推车的、挑担的……汇成一股庞杂臃肿的人流,如同雨前的蚂蚁迁徙搬家似的,一个个风尘仆仆,蓬头垢面,疲惫不堪。

这些人疲于奔命,总还有个方向,有个去处。而我伫在这三岔路口,眼望着行人匆匆,红日西沉,却无处投奔无处去,无助的泪簌簌而下。

此时,无论是谁告诉我应该去哪儿,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朝他指引的方向走去。从我离开家那一刻起,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应去哪儿。对于我来说去哪儿都一样,也不知道即将等待我的是什么。

岔路口西边有个茶水摊,有人在那里打尖歇脚。七、八个青年在议论什么,声音越来越高,很激烈,但不是吵架,像是争论去哪儿。我奔过去。

从穿着言谈上看,这些青年是学生,年岁与我相仿。他们说的什么主义、信仰、抱负、理想,我不甚明了。但听得懂,他们中间有的要南下广州,有的要北上延安,有的要西去吉县。

我认真地思忖字去哪儿。去广州?找谁?去延安?干啥?思来想去,我觉得还是应该去吉县。山西督军阎西山在吉县,我是山西人,理所应当去投奔阎长官。拿定主意后,我认准那两个要去吉县的学生,便紧跟在他们身后。

我也加入这难民的行列,随着滚滚人流朝西涌去。

到了天黑,他两个走进一家旅店,我也跟进去。

这儿没人管,也没人问,当然也就无须登记交钱了。炕上炕下,屋里院人,到处挤满了人。就像冬窖里的萝卜,有一点空隙就**去一个。天亮后一哄而起,拍派屁股各奔前程。

这年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半晌午时,道边一家蒸馍铺被抢了。此时我们恰好经过这里,那两个学生也参与其中,任凭主人狂喊叫骂,难民们而话不说,抓起馍馍就走。

“饥饿生贼道”呵!

我万没想到,这两个高谈主义、信仰、抱负、理想的文明学生,竟然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也干起了强盗的勾当。看来这世道乱了,真正的乱了。

我还是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两个身后,目光不离他们左右。似乎他们觉察到了什么,嘀咕一阵之后,那个长脸的绕到我身后,与那个圆脸的一前一后把我夹在中间,摆出一付向我进攻的架势。

圆脸的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老跟着我们?”

“我也去吉县。”

“你去吉县干什么?”

“找阎长官。”

“你怎么知道阎长官在吉县?”

“听你俩说的。”

他俩几乎同时笑了。长脸的说:“既然同道,就是同志。认识一下,我叫陈剑南。”“我叫赵奕普。”两个人向我伸过手来。

我别扭地握着他俩的手,说:“我叫王丙乾。”我猛然想起吃抢来的馍馍时那狼狈相,说:“我搭里有干粮。”便取出黄面饼子。

他俩也不客气,接过饼子就啃。陈剑南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还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亡国奴生不如死。我热血青年岂能苟且偷生……”这些抗日救国的大道理,那激昂慷慨的言词,那满腔的报国热忱,佩服得我五体投地,感染得我热血沸腾。同时也有着一种隐隐的自豪,一刹时,我也成了“同志”,成了“热血青年”。

当我得知到吉县还要走四、五天的路程时,不自觉地隔着背搭摸里面饼子的数目。他俩身无分文,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愿动用那块光洋。平安了回到家我还要还给父亲,那是一头毛驴呵!

谢天谢地,饼子吃完了,吉县也到了。

在我想象中,阎司令长官驻扎的地方一定是森严壁垒,中军帐前一杆“帅”字旗迎风招展,好一派威风凛凛的气势,而眼前的情景却使我大失所望。本来就不大的山区小城,此时就像一座杂牌军兵营。军装服饰五花八门,绿的、黄的、灰的、黑的,应有尽有。到处竖着“军校招生”的牌子。一片小布棚,两张破桌子,几个斜挎长枪的士兵。一个歪戴大沿帽的军官,撇开两腿站在那里招揽。那付油腔滑调的架势,使人联想到摆的摊卖狗皮膏药的江湖客。

陈剑南愤然地:“简直是变相招兵。”

赵弈普释然一笑:“新败之师,可以理解。”

我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是觉得心寒。

在城外一个较大的布棚前,四个手握*的士兵分列两边。棚里,一个戴眼镜的军官在给几个青年解说什么,我们走进去。

这是“黄浦军校第九分校”招生处,母校在四川,最近才从陕西临川迁来吉县。就这样,我们三个一同报了名。

军校的学科分5大类;有步兵科、参谋科、炮兵科、工兵科和通讯科。

我学步兵科,学科有《战术学》、《地形学》、《筑城学》、《兵器学》、《爆破学》5门。

3年的军校生涯把我散懦弱的习性磨砺没了,个子也长该了许多,一米八0。在这兵慌马乱的年月,有吃,有住,有事干,我已经很知足了。唯一不快的是思乡之苦,像影子一样缠绕在我的心头。

军校毕业后,陈剑南、赵弈普分回四川母校。我分配到晋军“军官教导团”任见习排长,协助射击、刺杀、投弹训练。41年末,我被提升为少尉连长。

我军驻守在吉县、大宁、襄宁一带山区。地贫人稀,物质供应也几成了问题。42年春,给养不足更为突出,部队之间常因供给分配发生纠纷。上级要求在麦收期间,尽一切可能征收军粮。军官教导团奉命同33军两个团越过毛则渠,纵深100余里,到敌站区河津一带武装抢收麦子。

据可靠情报,河津樊村日寇据点兵力有限,将警戒线划在黄土岭以南。

黄土岭距樊村10多里,是禹王山一条支脉的延伸部分。走向由东向西,逐渐细瘦,就相平地隆起的一道山脊。地表覆盖着一层稀稀落落的杂草。一条不宽的乡间土路环绕岭头而过。岭的两侧是一望无际的麦田。我军以黄土岭为界,士兵全付武装配合老乡抢收麦子。

我奉命带一个连负责警卫。如果在这光秃秃鱼脊般的岭上设置岗哨,极易暴露目标,成为敌人的活靶子。而齐腰深的麦田里却十分便宜隐蔽,于是沿岭西一线布设岗哨,流动哨。与岭东唯一的通道——岭头的那条土路便成为重中之重。我亲自带领一个班警卫。尽管如此,我仍放心不下。对于岭东的情况一无所知,又不能到光秃秃的岭上观察了望。便带了战士郝来顺,沿着这条土路向岭东摸去。

五黄六月,天上似下火,地上像蒸笼,汗流浃背且不说,嗓子渴得直冒烟。知了可着喉咙嚎叫,聒得人两耳发懵。转过岭头不远,隐约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尚未反应过来,就与两个日本兵迎面相撞,间隔仅十余步。双方先是一怔,随即就散开来,狭路相逢,毋容置疑,第一反应就是操家伙。

郝来顺一甩肩膀,挺起长枪冲上去,那个日本兵也端着枪扑过来。另一个日本兵是少佐,哇哇叫着奔向我。我本能地伸手拔枪,这家伙动作极快,就在我掏枪的一刹间,他的军刀已出鞘,只见寒光一闪,我身子一偏,那刀已在我眼前晃过。就听“哧啦”一声,我的武装带被砍断,手枪连同套儿一块甩出去。我的手无意中抓住了皮带的一端。当他回手举起刀时,我已蹿到了路边的麦地里。

这家伙家见我没了枪,胆子更壮了,紧追过来,双手持刀,稳步向我逼进。我一边挥动着皮带一边躲闪,心想,等他这一刀劈下来,先抽他一皮带,同时扑上去夺刀。无论身高体力,我都不弱于他。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意图,在刀劈下之后又迅速反劈回来,我正要冲上去却又不得不退后。他连续两个斜劈动作,速度、力度就有所减弱,我也能躲避得开。耳旁响起急促的刺刀与枪杆的撞击声,我顺势向那边瞟了一眼,只见郝来顺与那个鬼子兵一来一往地搏斗着。此时,我尚处于被动挨打,确实无法顾及他。

日本少佐连劈数次之后,突然停下来,只是持刀步步紧逼。我眼睛的余光瞧见,我身后是一道沟坎,几乎没有退路了。这阴险的家伙是要把我逼到绝境,再一刀劈下来。我猛地一抖皮带,他作了个躲避的动作。就在着一刹那,我嗖地饶过他,蹿到他身后。他随即转过身来,又把刀尖指向我,恶狠狠地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像是要一口把我吞下去。

他很凶狠,也很狡诈,不住地轻点刀尖试探我,寻找破绽,伺机出手。我也在寻找时机,一旦接近他,只一下就把他脑袋拧下来。我又轻抖一下皮带,他一刀劈下来,就在这一眨眼之间,我把皮带的一端甩出去,不偏不斜,“啪!”地打中他的腮帮,那声音又响又脆,十分响亮。顿时,他“哇哇”地吼叫着,疯狂地挥舞着战刀,没招没式连续不断地劈过来,就像一头被蜂蛰得发疯的狗熊。尽管他的战刀舞得“呼呼”作响,对我却丝毫没有威胁。这种无目的的进攻,根本不具有杀伤力。我虽只有皮带,处于劣势,而机动灵活性却远胜于他。我正要伺机冲上去,就听“啊”地一声低沉急促的惨叫,郝来顺倒下去。那个日本兵从他胸膛拔出刺刀,向我扑来。

我脑袋“嗡”地一下,心想:完啦!前后夹攻,抵抗是徒劳的,逃是不可能的,相距不到5米,只一枪就结果了。当时也不知哪儿来的那股豪气,我扔掉皮带,挥手撕开上衣,袒露出**裸的胸膛,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拍胸脯,喝道:“来吧!老子不怕,朝这儿捅!”

说完,我闭上了眼睛,就等着刀尖刺进我的胸膛。

我这突然而反常的举动把日本少佐镇住了。他“呜哩哇啦”喊了几句,正向我冲过来的日本兵便转身返回去,捡起郝来顺的那支“汉阳造”又向这边跑来。

日本少佐桀骜地一笑,竖起左手大母指:“你的,中国人的这个。”接过那个日本兵送来的汉阳造,扔在我面前,对我点点头:“你的,枪的干活。”

我莫名其妙,他为什么给我枪?枪口上卡着明晃晃的刺刀。

他挥挥手示意我捡起枪,再次说道:“你的,枪的干活。”

我明白了。他是要充分显示他的武士道精神。他要在他的部下面前示范,他是怎样杀死一个中国军官的。否则,他手握战刀,我赤手空拳,杀死一个手无寸铁的人,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只有公平决斗,才能体现他的“神勇”。我心说;小日本,你找死!我手里要是有了枪,可就不是刚才的我了。一弯腰,抓起那支汉阳造。

武器是一个军人的生命。一支上了刺刀的长枪在手,就是拼死、战死,也不窝囊。

这时,我突然瞧见,那个日本兵手扣板机,正瞄着我。如果日本少佐占了上风,自然也就炫耀了大日本皇军的“神勇尚武”。如果我占了上风,那个日本兵手指头一动就把我撂倒了。总之,他稳操胜卷,我必死无疑。

人在只有死路一条时,反而把生死置之度外。管球他!横竖都是死,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尽管主意已拿定,却还是不自觉地斜睨了那日本兵两眼。

日本少佐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他咕嘟了两句,那日本兵后退了十来米,持枪立正,站在那里。

我从心里觉得好笑,暗暗地说:“你充好汉,老子也不是孬种”。一甩膀子扔掉上衣,露出胸脯那疙疙瘩瘩的腱子肉,“啪”地一拍*,“唰”地摆出一个刺杀前的预备动作。

日本少佐一见我这拼死的架势,立即收敛起他原先的狂傲,以一种非常认真的语调嚷道:“吆——西!”随即也上出个骑马蹲裆式。

双方就这样对峙了10多秒钟。那家伙,如果抛开他那身鬼子军服,只看那张脸,应当承认他是一位相貌堂堂的汉子。特别是左下颌那颗于大又圆的美人痣,更衬托得他眉目清秀。然而,这张并不难看的脸,在那顶瓜瓢式的军帽下,却显得那样狰狞。

他一声长啸,举刀向我扑来。我也“啊啊”叫着挺枪冲过去。经过刚才一番较量,我反倒镇静下来,毫不手软,“唰!唰!唰!”一连三刺,他左右推挡,稳步后退。接着便左右开弓,一连几刀劈过来。他的刀法非常娴熟,招招夺命。我的刺杀技巧也不含糊,稳准凶狠。

就这样,我刺他退,他劈我挡,七八个回合过去了。在后退时,我的脚跟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趔趄,身子朝后倒下去。他趁机一刀劈过来,我双手举枪一挡,战刀劈在枪筒上,火星儿飞溅,刀磕了回去。他回手又是一刀劈下来,就在我倒地的一刹那,本能地单手举枪朝他刺去,正好刺中他劈下来的手臂。他“嗷嗷”地嚎叫着后退了十来步才站定。那个日本兵跑过来,看样子是要给他包扎。他一甩手把战刀插在地上,伸手夺过日本兵手中的长枪,一副穷凶恶极的样子,“哇哇”怪叫着朝我冲过来。

此时我已翻身跃起。只觉额头上火辣辣的,有什么东西顺着鼻颊淌下来,用手一抹,血!是被刀尖划破的。他怪叫着冲上来,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陡然止住了脚步。平端着枪,充满杀气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稳步满移,转着圈与我周旋。我清楚地知道,他并非胆怯,而是在寻找时机。他的每一个挑衅性动作,都在等待我的破绽,稍有疏忽,随之而来的就是致命的一刺。在真正的刺杀之前,这才是最要命,最恐怖的。此时的相持,就是在有限的时间内拼勇气、拼胆略,拼智慧。谁抓住最佳时机,谁就不死。我猛地一抖枪,他倏地一个跳闪。我挺起枪冲上去,唰!唰!唰!一连三刺。他连挡带退。接着也唰!唰!唰!回敬了三刺,非常标准。我进他退,他进我退,一来一往,好象不是在拼杀,而是一场白刃搏斗的实战演习。那个日本兵在一旁看得直嚷嚷:“吆——西!吆——西!”

他脸上露出惊慌,我也有些紧张。在军校,我刺杀格斗从未遇到过对手。我的刺杀教练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这个日本少佐的刺杀手法几乎与我同出一辙,实力也基本相当。谁把谁置于死地,都绝非易事。鲜血染红了他的手腕,我的左眼也被血水模糊了。无意中我瞧见那个日本兵已从地上拔起战刀,下一步他要干什么,一目了然。我已被无选择,只有速战速决,立即结束这拼死的游戏——与他同归于尽。

一个军人,如果抱定誓死的决心,刀山火海又奈我何!当他再次挺枪刺过来,我丝毫没有躲避,而是决然地迎上去,用尽平声的力气,把刺刀捅进他的胸膛。他的刺刀也**我的胸膛。只是轻微而短暂地一哼,都又拔出各自的刺刀,谁也再没有力量向对方挺刺,就那么一晃,倒了下去。

我醒来时已躺在医院里。胸部被绷带横七竖八地缠绕着,床边围了许多人。团长抱住我头,说:‘你小子命真大,四天了,棺材都准备好了。”

死里逃生,我能说什么。强忍疼痛,淡淡地一笑:“阎王爷嫌棺材不好,他不收。”

弟兄们争先恐后地黑我说这说那。从他们口中得知,那个与我拼杀的日本是少佐叫佐藤。是日本士官学校的高才生,经常作刺杀表演,四、五个人近不得他身。骄横跋扈,不可一世。这次,他由日军运城司令部来河津巡察,在黄土岭碰上了我这样一个愣不怕死的中国兵,险些要了他的小命。从此,日、伪军龟缩在据点里,轻易不再出动,有力地保障了我军麦收征粮。

黄土岭一战是我有生以来面对面与日本鬼子白刃交锋。在一个特定的环境里,特定的条件下,体现了一个中国军人的大无畏精神,打破了日本皇军不可战胜的神话,把我提升为机械化营营长。

说是机械化营,其实寒酸的很,全营只有一辆破旧的美式中吉普。上级要我每天坐着吉普车四处炫耀,直言不讳这是在“扬我军威,树我军魂。”

战争就是如此血腥、残酷,同时也给予军人磨砺和荣耀。然而,每当想起死于日寇屠刀下的战士郝来顺,我心中便充满悲愤与愧疚。胜利与荣誉永远只属于那些活着的人。第一个月开饷,我一文不剩地给他家寄去,以慰我心。

1942年的冬天来的特别早,战士们还没换上棉衣,大雪就铺天盖地的降下来。那天,天快黑时我接到命令,到襄宁二道沟打伏击。

日寇一批军需物资由临汾运往襄宁,午夜到达。

二道沟距襄宁县城20来里。沟长3里多,不太宽,却很深,是敌人车辆的必经之路。

我军驻地距二道沟60余里,在这寒冬腊月,急行军也要4个小时。朔风凛凛,战士们穿的很单薄,如何在这冰天雪地里潜伏?我大胆地命令战士把褥子裹在身上,既可御寒,也可铺可盖,以免冻伤。

到达伏击点才11点5分。一条黑洞洞的深沟,弯弯曲曲地躺在灰蒙蒙的大地上。居高临下,前阻后截,是一处绝好的伏击场所。

战士们各就各位趴在雪地上。西北风打着呼哨,裹卷着盐粒般的雪花生生地打在脸上,像针扎似的。一条薄薄的小褥子裹在身上,首尾不能相顾,蜷缩得像个刺猬。有的战士面对面拥抱着借以取暖,身子还一个劲地颤抖,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为了胜利,为了活命,也只得强忍着这刺骨的寒冷。

侦察兵跑来报告;“发现汽车灯光。”刹时寒意尽释,冻僵了的小母指上套好*拉环,等待命令。

按说,在这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的深更半夜里,不宜汽车行驶。而只有在人们的意料之外才能取得意外的成功。我孤军潜入敌占区腹地,也正是利用敌人的意料之外伏击。

夜空黑沉沉的,地上只有积雪微弱的反光。夜,静得只能听到落雪的“沙沙”声。汽车惨白的灯光,好似巨形怪兽的两只眼睛,摇摇晃晃地照过来。最前面两辆车上满载着鬼子兵,后面5辆卡车装载着辎重,在这厚厚的积雪上缓慢地爬行。就像负重的蜗牛,从容不迫地向前移动着。

车辆进入伏击圈,一声令下,*飞蝗般地向沟里掷去。顿时沟里响起一片爆炸声,熊熊火焰照得沟里通明。战斗异常顺利,不到十分钟,沟底就没了抵抗的迹象,战士们冲下去打扫战场。突然,燃烧着汽车下传来一个婴儿的哭声,一个战士从车下抱出个孩子。

看样子,这孩子不到两岁,从服饰上就可以判断出是个日本孩子。他抓挠着两只小手,声嘶力竭地哭嚎。这时,一个浑身是血躺在雪地上的日本鬼子挣扎着爬起来,奋不顾身地从那个战士手中夺下孩子,敞开军大衣,裹进怀里。立时,几十支枪口围过来,对准他。恍惚间,我觉得逐个个鬼子似曾相识。一步跨上去,掀起他下巴,仔细端详。是他——佐藤!一刹时,我周身血管都要暴裂。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抬手驳壳枪顶在他前额上,大吼一声:“佐藤!还认识我吗?”他大睁着惊魂未定的双眼,茫然的望着我。我咬牙切齿地:“黄土岭,枪的干活。”他一脸的惊愕,狠狠瞪我一眼,又不无惶恐地闭上了眼睛。就再我扣动板机的一刹那,那孩子用他那稚嫩的小手猛地推开我的枪口。生气的望着我,用他那呓呀学语的声调“嘎哩嘎啦”的嘟囔着,好象在说:“不要杀他,为什么要杀他?”

佐藤脸上并无惧色,两颗无奈而绝望的泪珠挤出了眼角。

我看到了一个侵略者的悲哀,也看到了一个人在即将死去时对生命的眷恋。

一个鲜活的生命眨眼间将彻底灭亡,将不复存在,将永远地消失。尤其坐等待毖,死忘到来之前的那一刻,他是何等地恐惧。但一想到我的弟兄郝来顺就死在他们刺刀下,驳壳枪再次顶在他的额头上。

这孩子再次推开枪口,瞬间,他“咯咯”地笑了。在这硝烟弥漫的战场上,这天真无邪的笑声是那样的悦耳,那样的动听,那样的令人陶醉。他那小小的手指蘸着佐藤口角的鲜血,涂抹在佐藤额头上,那是被我的枪口撞出痕迹的地方。

我心里一颤。面对这样一个天真烂漫,满脸稚气的孩子,我动摇了,举枪的手不自觉地慢慢垂下来。

一个理智尚为健全的孩子就知道保护他的族人,这是人的天性。

若在拼杀中,我不杀死敌人,敌人就要杀死我。我决不会手软。而眼下,我的枪口却是对着一个身负重伤,完全失去抵抗能力的对手。再者,他死了,孩子怎么办?在这风雪交加,滴水成冰,零下20 几度的荒野上。一个乳嗅未干的孩子,如果没人呵护,没人照看。他就会冻僵,冻死。

孩子来才到世上,甚至连这世界还没看清就要死去,他有什么罪过?孩子是无辜的。为了这孩子,仅仅是为了孩子,我妥协了。

日本强盗可以把一个中国婴儿挑在到尖上,以炫耀大日本帝国军人的神勇。作为一个中国军人的我,却万万做不到,或许着就是人性与兽性的区别。

我一挥手,极不情愿地:“给他包扎。”战士们懵懂了,愣愣地看着我。我又大喊一声:“给他包扎!”

几个战士拥过去,从佐藤怀里夺过孩子。把他倒过来,控出胸腔的积血,缠好绷带。这时,从襄宁方向传来急促的枪声,这是敌人的增援信号。我从一个鬼子身上扒下军大衣,蒙在佐藤身上,我是怕冻坏那孩子。此处不可久留,随即带领弟兄们扛起战利品返回驻地。

然而,世事就是如此乖张。两年后在战场上,我与佐藤再次相遇了。

44年夏天,部队驻扎在孝义。5月8日,我接到命令:带领一个连和218团一个连到后川沟打伏击。

从地图行看,后川沟距我军驻地只有40里,是我军与日军势力范围的交叉部位,急行军两个小时就到了。刚进入设伏圈,还没到达指定位置,我手达凉棚一瞧,周围的地形惊出我一身冷汗来。

这后川沟四面环山,山势陡峭。沟两端入口狭小,沟内宽阔,像个布袋,军事上称为“险地”。在沟底设伏,既无有利地势,也不便隐蔽。我当即命令部队停止前进,就地待命。

山顶上,鸟儿惊叫,盘旋不落。我拿起望远镜四处观察。就在我背后不远的山墚上,一个日本军官正用望远镜与我对视着。当时我脑袋“嗡”地一声。我看见了他,他也一定看见了我。很显然,我们钻进了敌人的包围圈。撤退来不及,隐蔽不可能,怎么办?我当即立断,突围!命令战士枪上膛,刀出鞘,由原路杀出去。

就在这时,一个日本军官从我身后的山墚上斜刺刺本奔下来,一边挥舞着军帽一边喊:“打枪的不要,朋友的干活!打枪的不要,朋友的干活……”

我顿时就懵了,这家伙要干什么?几个战士已用枪瞄准了他。

那个日本军官径直向我跑过来。到了跟前,我定睛一瞧,是他!佐藤。他已是气喘吁吁,脸上还挂着微笑。一把握住我手,拽着我蹲到地上,随手划了个圆,指着那圆圈说:“我的,这个。”又拣了一块石头,放在圆圈里:“你的,这个。”伸手把那圆圈抹了个缺口:“我的,这样。”接着把那块石头从缺口推出去:“你的,这样。明白?”

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是把包围圈撕开一道口子,让我从却口突出去。而我所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拍着我肩膀:“你的,我的,朋友的干活,打枪的不要。”说着便站起来,皮靴后跟一磕,“唰”地一个立正,行了个点头军礼� �转身向山墚跑去。

我茫然了。在两军阵前,像这样戏剧性的国际玩笑,我从没经历过,也没听说过。那么,他究竟要干什么?莫非想活捉我吗?不可能,他应当知道,我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再者,他完全没有必要绕那么大弯子,冒着危险来设这样一个并不高明的骗局。难道他真得要放我一马?也套儿戏了。这是临阵纵敌,他不会不知道后果。

如果真是这样,我这个连可以安全撤离,而对面山沟里还埋伏着218团一个连,就这样扔下他们不管吗?鸣枪示警?不但无济于事,还暴露了我这个连所在的位置。正举棋不定,左右为难之时,我对面的山墚上升起了两枚红色信号弹,接着就是一阵炮火的猛烈轰击。之后,满山遍野的鬼子兵嚎叫着冲下山墚。眼看着佐藤带领他的部下,避开我们隐蔽的这面山坡,从另一面山坡冲下去。

我们已突出了包围圈,身后才响起稀稀落落的枪声。令人悲痛的是,218团那一个连的弟兄竟无一人生还。

回到营地,我心悲喜交加,久久难以平静。既为我和一个连的弟兄回来庆幸,也为218团那个连牺牲的弟兄们悲痛。对于佐藤,我的感情很复杂,对他再也恨不起来了。反而为他担心,为他捏一把汗。他这明显的叛逆行为,能瞒得过他的上司吗?军法能饶过他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不由地在心中暗暗为他祈祷,旦愿他能平安地度过着一劫。

1944年冬,我军进入反攻。克运城,下临汾,直至收复太原。每次战斗结束,我都彻底地清理战场,从那些日军尸体里认真仔细地辨认有无佐藤,却又怕找达到佐藤,我希望他活着。我屡屡向那些日军俘虏询问佐藤的下落,佐藤只是个姓,就像中国的赵、钱、孙、李一样。在日军中,姓佐藤的少佐大有人在,那些佐藤都不是我要找的佐藤。加之语言障碍,使我一次次努力,竟一无所获。最终,从一为日军高级将领那里得知,1944年曾处置过两名姓佐藤的少佐。一个被押送到南洋服苦役。另一个押解回东京军事法庭。我希望着两个佐藤中,其中一个就是我要找的佐藤。那样,他就有生存的希望。但于不希望那两个佐藤中有他,因为日军的苦役与军事法庭是非常残酷的。我不死心,整天出入于日军战俘关押所。那些日子,寻找佐藤成了我一块心病,几乎到了失魂落魄的地步。上级知道我是个性情中人,并不过分责备我。而是要我回家探亲,暂时脱离这个令人烦心的环境。

当初离家我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孩子。而今已是堂堂少校营长,身随两个护兵,今非夕比,人生如梦呵!

一番鞍马劳顿长途跋涉之后,后到了我的家乡。家乡依然是小桥流水,古道斜阳。

母亲伫立于柴门外,正向这边无目的张望。我见到母亲,鼻子一酸,嗓子哽住了,大步跑过去。到了她面前,我痴痴地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母亲竟然问道:“你找谁家?”

我忍不住珠泪滚滚:‘娘,是我!我回来啦!”

“狗娃!”娘只喊了一声我的乳名,随既扭过身去,趴在门框上呜咽不止。

我轻轻地匍匐着母亲脊背,像儿时那样,脸依偎在她肩头,抚摸着她瘦骨嶙峋的肩膀,泪水簌簌而下。

少时,我敛住啜泣,轻搬母亲肩膀:“娘,我这不是回来啦!”母亲这才慢慢转过身来,眼睛呆茫地观望着我,双手颤抖着平伸过来触摸。我惊诧地:‘娘,你眼睛——”“早瞎了。”

娘的话犹如晴天一声霹雳,震得我两耳轰鸣。我禁不住两推一软,跪在地上:“娘——”

一别8年,杳无音。在这兵慌马乱的年月,生死难料。娘想儿不得相见,终日以泪洗面,长此以往,怎能不哭瞎双眼呢?

护兵将我和母亲掺扶回院里,稍稍坐定,我问到=道:‘我爹呢?”

娘长长嘘了口气,半晌才说:“今年春上去世了。”刹时间,好似五雷轰顶,惊得我魂飞天外。我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啥病?”

母亲哭着告诉我。爹哪天送走我回到家就被抓走了。日本人打得他死去活来,抬回家耳朵就聋了。今年春上,他去南山砍柴,山上站岗的哨兵喊了几声,他都没站住,那哨兵就开了枪。我可怜的父亲,没死在日本人手里,却死在了友军的枪下。真不敢想象,父亲去世后,母亲双目失明,她一个人是怎样活过来的。一连串的意外变故,使我万念俱灰,挥笔疾书一封,由护兵稍回军中。大意是;当年投笔从戎,志在驱除倭寇。而今倭寇已除,吾已无心军旅。且,令尊不幸过世,令堂双目失明。吾无兄无弟,孓然一身。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只求常奉老母膝下,以尽人子之孝道。待老母百年之后,定然归队,报效国家。

事后,部队曾两次来人。第一次是敦促我归队,第二是送来安家费。我没有收,让来人如数带回,分发给机械化营全营官兵,以示对他们随我出生入死,患难一场的答谢。从此,我解甲归田,日日陪伴老母,耕作田间梨下,倒也相安无事。

新中国成立后,我到区里进行了登记。虽然参加的是国民党军队,却从未与八路军发生过正面冲突,又无血债劣迹。因而,政府并没为难我。

十年动乱,我理所当然地受到冲击。按照政策规定;旧军人连级以上军官就是历史反革命,我是少校营长,当然够格。

历史反革命是历史的产物,我无话可说,而要我承认“通日”,断难从命。我与佐藤之缘,完全是战争造成的,也是一种偶然。我不杀他,是人性的显露,他放走我,是天良的发现,决没有任何目的与企图,苍天作证。

如今,我已八十有三,四世同堂,日子过得还算舒适安逸。只是每每思念起佐藤,心中便涌上一丝隐隐的酸涩,与他在战场上结下的这段情仇竟那样的刻骨铭心。这种感受犹如一个阴影时时缠饶着我,有时彻夜难眠。举头望明月,不觉浮想连翩;把月中瓦蓝透明的区域当作海洋,把阴影当作陆地,在那虚拟的陆地上神游东京。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佐藤。

忽而又觉得好笑。莫说神游,既是我能抵达东京,偌大一个都市,何出去找?何处去寻?战乱期间,生死茫然,谁会去关心一个异族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但我确信,倘若此生我与佐藤有缘相见,定然会成为莫逆之交。

然而我也不否认。假使我与佐藤再次在战场上相遇,也定然会为了各自的信仰,各自的利益,再次拼个你死我活。

终究眼下是战争的间歇期——和平时期。我们何不在有生之年,在和平的氛围里尽情地享受一下人生?一壶浊酒,席地而坐,把酒话当年,也未必不是一件快事。

往往美好的愿望与严峻的现实总是相去甚远。我只能举杯邀明月,由衷地从心底里道一句:“佐藤君,愿你健康长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