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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 种

在李塘镇,没有人不认识阿圆。换句话说,不认识阿圆就不能算是李塘镇人。

阿圆可是名副其实。他不光脑袋圆、肚子圆、胳膊腿圆、屁股圆,连手指头都是圆的。

据阿圆自己说,他是唐太宗李世民第24代嫡孙。不过从他身上绝对看不到那位叱咤风云皇帝的英武。他既没有龙相,也没有龙气,更没有龙威。他躺下一坨,坐着一堆,站起来俨然就是一位日本相扑队员,只是头上没有盘着那种髻,短短的头发像鞋刷。两只小眼睛顽强地从那皱折的缝隙中挣扎出来。脸上那肉仿佛是贴上去的,每走一步,那多余的肉就颤抖一下,几乎随时都有脱落的可能。

阿圆生性很爱静不爱动,往哪儿一坐,三句话不过就急着去找周公。一天,阿圆端着碗饭来到门楼下,刚坐定便打起鼾来。一只狗跑来把他碗里的饭吃了,碗也舔得得精光。阿圆醒来后大惑不解:这是谁的碗?

有人认为午睡相等于一磅牛奶的营养价值。阿圆只要愿意,他啥时都能睡。其营养价值也就无法估量了。

饭后静卧,既有利于血液再分配,更有利于营养物质的充分吸收,恐怕这就是阿圆既是一日一餐,也仍可保持他体态丰腴的秘诀。

阿圆的卧功很是了得,已冲出亚洲,走向世界,与国际接轨了。

他就那样大睁两眼躺在炕上,而思维却并没有停止,他想起他那12寸黑白电视机在彻底没影之前的那句广告词:享受生活,享受每一天。

在《现代汉语词典》中对生活一词的解释为;人或生物为了生存和发展而进行的各种活动。

阿圆很快就理顺了“生存与发展”的关系。首先是“生存”,没有“生存”就谈不到“发展”。他当然知道生存是指活着,把活着与享受联在一起,得出的结论便是“活着享受。”并试着把每一种活动与享受联系在一起;坐车是享受,睡觉也是享受;吃东西是享受,饿肚子也是享受;富人不怕荒年,穷人不怕贼偷;贾宝玉不愁吃穿,愁的是大观园里的那帮妞儿,光棍一个人吃完连狗都喂了,决不会为女人犯愁。他进而想到;国家元首敢赤膊么?敢三天不吃饭么?敢一个礼拜不下炕么?他突然发现国家元首做不到的事他做得到,他比那些伟人毫不逊色。

他还发现,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动物比龟更长寿。龟吃的很少,它并不是依靠营养维持生命,而是一动不动地爬在那里,依靠这种“静”才千年万年地活了下来。因而他认为——生命在于静止。

接着他又反证了自己的观点。如果不是拼死拼活地干,就不会有筋骨劳伤;如果不是双方争持不下,就不会打架斗殴。自古以来“人生闲气,鱼游上水。”如若一切顺其自然,就不会再有什么纷争。于是,他又有了一个新的发现——一切顺其自然。

他的这套理论逐渐成为一个体系,归纳起来就是;享受无处不在——生命在于静止——一切顺其自然。

阿圆顿然参破天机,不由心里一震。他为了检验自己的伟大发现,第一次“尝试”就成绩斐然,三天三夜没下炕。到了第四天,肚子“咕噜咕噜”直提抗议,他实在招架不住了,就出门走走。

从他家出来,一眼就看见了对门的邻居,拴宝媳妇——玛脑。这女人俊秀水灵,她招呼孩子那声音清脆悦耳,像唱歌一样,尤其是她走动时那小屁股蛋儿一扭一扭地格外晃眼。

阿圆觉得这很不公平。在学校时拴宝经常抄他的作业,凭什么有这样标致的媳妇?自己哪样不如他?他又一想:玛脑虽然长得俊俏,却只读过小学。而他则是个高中毕业生。不同的文化程度要求不同的生活方式。怎么能和这样一个没有文化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呢?他不屑地一笑,扭脸走去。

阿圆的家在李塘镇老街上,从街的石板路被车轮磨轧出来的道道伤痕可以想象得出,当年这儿曾是何等的繁华。前些年公路改道另建了新街,老街自然也就冷清下来。

现今,老街上最热闹的地方要数皂荚树下了。树阴足有一亩地大小,树下就摆着几块条石,闲人们坐在条石上,或乘凉、或扯闲、或下棋,随着时代前进的步伐,这儿也就成了李塘镇的消息集散地。

阿圆偶尔也到皂荚树下来,却很少与人交谈,显得很深沉,很有城府。有一次不知因为什么与别人发生了摩擦。阿圆并不与那人争执,只是恨恨瞪了那人一眼,转身走去,心里说:你算什么东西!

阿圆在心里说这话时底气很足。那人确实算不上什么东西,就是一普通又普通的人,而阿圆就不同了。他不光出身于书香门弟,还是名门望族。 他爷爷曾以民主人士的身份当过两年副县长,还没等到反右,就把他爷爷拔了“白旗”,遣回了李塘镇。至于阿圆的祖上是不是真的是李世民的后人,人们就吃不准了。

如果阿圆真的是李世民第24代嫡孙,那么阿圆就是龙种了。就算他爷爷被拔了“白旗”,摘了顶子,总还当过两年副县长。血缘是有遗传性,就凭着名垂千古的皇家血统,阿圆也有资格引以为荣了。

阿圆的祖宗是不是李世民无从考究,而阿圆的父亲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平头百姓。他亦农亦商,除了种地,还兼开旅店,生活过得到也殷实。还给阿圆留下了一份可观的家业:五间街面房,五孔砖拱窑,半亩地大的院子。

阿圆是墓生子。他爹死的时候,他还在他娘肚子里。他有三个姐姐,这三个女流之辈均未进过学门。阿圆的母亲尊夫遗训,望子成龙,促其攻读。阿圆十七、八岁了还肩不能扛手不能拎,家务活儿一概不会,难怪他母亲过世后,他每天只吃一种饭——面糊糊。

阿圆高中毕业后没靠上大学,只得回家务农。干庄稼活大都要弯腰蹶屁股,他腆着个大肚囊子,走路都费劲,更别说耕、种、犁、耙、扛、挑、收、割了。他不善农耕,就把地租赁给别人,五亩上好的水浇地一年给他500斤麦子。有了这500斤麦子,还有他老子给他留下的那点积蓄,他不会为吃的发愁。

舞台上的卧龙先生手中持一把羽毛扇。阿圆不拿羽毛扇,拿一本杂志。若论功能,杂志要比羽毛扇略胜一筹,除了照样可以扇凉之外,还可以遮阳、挡雨、垫屁股,同时也显得有知识,有品位。

村里人却不买他这个账,从他那书上扯下一张就卷旱烟,这使得阿圆很痛惜,大声喝道:知识!那是知识!

那人哈哈一笑:毬的知识,这知识收购站有的是,两毛钱一斤。

阿圆哭笑不得,无奈瞧着他那所谓的知识化作了一缕缕青烟。

有人问:阿圆,你是李世民的后人?

阿圆淡然一笑:那还有假!算起来我应该是李世民第24代嫡孙了。他说这话时把李世民三个字咬得特别真。

你凭啥说是?

家谱为证。

要是你哪位先人是跟李家过继的呢?

哈哈哈……

阿圆无以对答,他不能证明他祖上的来历。如果他的哪位先人真的是过继给李家的,那么,李家皇族的的血脉就不纯正了。这对一个皇族嫡孙是极大的耻辱,也是他最最忌讳的。他那脸色由红到紫,由紫到青,带着一种愤怒的不屑鼻子里一哼,扭头走去。嘴里嘟囔着:你算什么东西!

阿圆不屑与这些人争论,和这些个浑人能说出个啥来。他们懂得什么是万有引力?什么是进化论?你他们算什么,土老冒一个……他这么一想,顿时便觉得自己又高出了许多,不由地哼唱着:我本是卧龙岗闲散之人哪——

在物欲横流,信息碰撞的21世纪,竟然还有这样的“世外高人”,我决计去拜访阿圆。

晚饭后,天色渐暗,我和朋友溜溜达达朝阿圆家走去,在一处破门楼前停下来。

这是一个普通的老式砖门楼,两扇朽迹斑斑的木门紧闭着,门前的树叶儿与厚厚的灰尘表明这门很久没有开过了。门楼旁边的土墙有一处坍塌到底的豁口,朋友迈步走过去。我有些纳闷,既然他走过去,想必这也就是路了。

转过墙角,我不由地愣住了。一大片齐肩高的荒草竖在眼前,荒草在晚风中瑟瑟作响。暮色里,一条影影绰绰的小路从荒草中穿过,使人联想到《聊斋》中那些鬼狐经常出未的地方,不禁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生怕从草中穿过时有什么虫子会爬到我身上,又不敢同朋友的距离拉得太远,硬着头皮钻进荒草中,衣裤被草枝划得“哧哧啦啦“响。走出这片荒草,一个大黑窟窿迎面扑来,仿佛要把我吞进去,我紧忙闪在朋友身后。

朋友连喊几声,黑窟窿里才传出一声沉闷的回应,淡淡的光线从黑窟窿里爬出来。我和朋友走进窑洞。

这是一孔砖拱窑,窑壁上的白灰脱落得斑斑驳驳,犹如一个牛皮癣患者脱光了衣服,露出一片片令人厌恶的病灶。窑顶上垂着一个灯泡,里边有几根灯丝都数得清。一股浓浓的潮湿与酸臭呛得人睁不开眼睛。窑洞里的摆设也极简陋,除了炕上那脏兮兮的被褥,破桌上那个既没影又没声的12寸黑白电视,就是地上的那个简易风窝煤炉子和那口小铁锅。地上一片明显的水迹,一些菜叶和米粒儿躺在水迹中。我想起朋友说过,阿圆的洗锅水从不倒在院子里,顺手一掀就算完事。窑洞里这股特殊的气味儿,当然是他的杰作了。

朋友向阿圆介绍了我,相互一番客套自然是少不了的。应该说,阿圆是个比较自尊的人,他只穿了个裤衩,赤膊盘腿坐在炕上,活像一只蹲着的大蛤蟆。面对这龌龊的景象,他脸上似乎流露出一丝隐隐的难堪。我的朋友非常知趣,说道:阿圆是怀才不遇呵!,他祖上很是了的,李塘镇没人能比。

阿圆脸上有了喜色:那都是过去的事啦!要在三十年前,进我这院子还得先咳嗽一声哩!

朋友对我说:你不知道吧?阿圆是李世民的后人,他爷爷当过副县长。

我故作惊讶地:哦,是吗?失敬,失敬。

阿圆眉毛一挑:我先人李瑁是唐太宗李世民第四子,算起来,我该是李世民第24代嫡孙了。他说这话时很是得意,仿佛他此刻不是坐在土炕上,而是坐在金銮宝殿里的龙椅上。

交谈中,我发现阿圆很自负。他问了几个怪僻字还确实把我问住了。他微微一笑乜斜着我,引经据典地说出了那几个字的发音和含意。对他的故意炫耀,我并不在意,朋友早告诉了我,这是阿圆的嗜好。

窑洞里的酸臭味儿太浓烈了,朋友直耸鼻子,说:阿圆,院里凉快。

阿圆应了一声,懒洋洋地挪动着身子,趿拉着鞋走出窑洞,望着他那挺胸腆肚的样子,我怀疑他能否从这荒草中走过去。他却潇洒得很,肚子在前面开路,那草便自动地向两边分开。而决不象我,用手挡在脸前,生怕被草划伤。

如果说这院中还有一块空地的话,那就是与窑洞相对的那五间砖房下的石台阶。这房屋的门原先是朝向院里的,现在已改作临街了。幸亏石台阶上不能长草,也就留下了这一溜儿空地。

我们坐在石台阶上,顿觉空气新鲜了许多。凭借着初升的月光清晰可辨,这所院落的确够大,是普通人家的两三倍。院里的五孔砖窑只有一孔透出微弱的亮光,就是阿圆住的那一孔,其余窑顶上的砖面护墙几乎坍塌殆尽,想必早也就不能住人了。倒是这满院的荒草长的十分茂盛,苦艾与蒿草的清香扑面而来。萤火虫在草丛中闪烁,小虫在草尖上飞舞,蝙蝠无声地从头顶略过……呈现出一种原生态之美。

时值中秋,一轮圆月悬挂中天,把它那清辉遍世界价泼洒,也镀亮这院落的犄角旮旯。我暗自思忖:这所院落也曾经有过辉煌,当年的此时此刻,何曾不是门庭若市,宾客纷踏,欢声笑语,把酒赏月,就在某个角落里仿佛还回荡着昔日的缕缕语丝。“秋风萧瑟今又是”,却落得孤家寡人,门可落雀,残垣断壁,荒草凄凄,破败的景象,伤感的往事,还有阿圆那一声声无奈地叹息。

阿圆原先也干过一番事业,他曾经是养鸭场的老板。

据说,他养的是一种北美训鸭,产蛋率高,食性杂,易饲养,而且有外贸收购合同。阿圆认定了这个发财的门路。

一只种鸭80元,他养了200只。买鸭的钱当然是借的,用他那5间街面房作抵押。

鸭子是张口货,要吃、要喝,就要挑水、碎草、喂食。阿圆找了两个伙计,他自然就成了老板。

当时的老板不像如今遍地皆是,掉一块砖头能砸五、六个。那时的老板似乎是一种荣誉和地位的象征。在一片老板的呼叫声中,阿圆飘飘然了。

合同上写得清楚,由县外贸负责为外商回收种蛋,1个蛋一元钱。200只鸭每天至少下160个蛋,就是160元,10天就1600元,一个月就是4800元,乐得他睡梦中都笑出声来。他致富的理想不再是梦,于是,他胸脯挺得高高的,肚子腆得鼓鼓的,背操着手,迈着他那鸭子步,摇晃着他那圆圆的脑袋,扯开他那公鸭嗓子,唱道 :我本是卧龙岗闲散之人哪——

当他把第一批种蛋送到外贸时,得到的回答令他啼笑皆非;“外商货款尚未到位,暂时不收种蛋。”

种蛋不收,鸭子照样要吃要喝,买饲料的钱都没了。阿圆只得把种蛋拿到市场按鸡蛋价卖了。一连等了半年,外商的款还没到位,两个伙计每月工资就600元,鸭子还要喂养饲料。阿圆再也撑不下去了,只好辞退伙计,把鸭子卖到烤鸭店里,连同他爹留下的那些积蓄赔了个底朝天。5间临街房归了别人,不管咋说,阿圆总算过了一把老板瘾。

这年冬天,乡里运来一批果树苗,说是日本的优良品种红富士、绿富士。乡里来人做工作,说阿圆是有文化的新一代农民,要勇于开拓,带头致富,并答应给他5000元贷款。一顿米汤灌得阿圆忘乎了所以,把五亩地全都种上了苹果树苗。

果树的管理不光耗神费力,还需要技术,阿圆便买了几本果树栽培书籍来看。一个高中生,书倒是看得懂,而灌溉、施肥、锄草、松土、剪枝、灭虫……都是力气活。阿圆那点力气被他那肥胖的身躯消耗得差不多了,走到地里已气喘吁吁,一屁股拍在地上就再也不想起来了,只好找帮工。帮工只出工,不出力,眼看这5 亩苹果园料理得样没样,行没行,一棵棵树苗就像重度贫血的病人,蔫里巴叽地没精神。

三年后果树挂了果。结下的果子有鸡蛋大,黢青干瘦,又酸又涩,别说上市卖了,喂猪猪都不吃。阿圆的致富梦又成了泡影,他也彻底地泄了气,就以每年1200元钱把5亩苹果园承包给了别人,每月就靠这100元过活。没了钱,说话都不硬气,人们见了他就和没见他一样,就连狗都懒得瞅他一眼。

从此阿圆悟出一个道理:“越穷越折腾,越折腾越穷。”便终日无所事事与炕为伍,大有不睡塌炕不罢休之势。

在回来的路上,我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应当承认,起初阿圆也想大展宏图,怎奈两个跟头便摔去了他的理想,磨灭了他的锐气。从此一蹶不振,终日憨吃、傻睡、等死,成了一个死活人,活死人。

我心里隐隐地涌上一股莫名的惆怅,不知是为阿圆,还是为自己。不禁想起柳青在《创业史》开篇的那句话;创业难,守业更难。

几个月后,我和阿圆再次相遇是在李塘镇的老街上。他那满月形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从他那热忱、由衷、爽朗的笑脸上,我感到了一种特别。他那身行头分明告诉我——他发了。

真丝隐格体恤衫,腰挂翻盖手机,豆沙色萝卜裤,脚穿“空前绝后”皮凉鞋,那高高挺起的肚囊似乎也有些长进了。

他突然取出手机,扭过脸,胡乱地哼哈两声,又转过身来:应酬太多,烦人!今天咱俩好好喝两盅,我做东。拉了我便走。

说真的,刚才我并未听到他手机的信号声,再者,我历来不善应酬,他却执意不从。对他的今非昔比我倒是很感兴趣,勉强地随他而去。

皂荚树下蹲着5、7个闲人,他们见阿圆走来,都笑容可掬地同阿圆打招呼。

其中一个说:阿圆,带烟没有?

阿圆不抽烟,当然也就不会带烟。但他还是说:去拿一包,记到我账上。

那人转身便从商店里取出一包蓝红河。哇!12元钱一包呵!那人一边散发给那些闲人,一边说:阿圆,你要坐了龙庭。咱李塘镇人那福可就享大了。

阿圆脸上漾着受人敬重的笑容,背操着手,腆着大肚囊,迈着八字步,很是威风。两旁的商店里不时有人探出头来热情地跟阿圆打招呼,他微微点头示意。那副作派,那种姿态,那股神气,仿佛他此刻不是走在街道上,而是正迈步走向龙庭,得意之极。

阿圆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随着这一声刁声浪气的呼唤,一位穿着入时的女子挑起帘子笑吟吟地走来,挽起阿圆的胳膊便往“小阿妹”酒馆里拖。

包间里只有我和阿圆两个,凉拼热炒,生猛海鲜,倒也丰盛。他出手的大方着实令人刮目相看。那女子见有我这样一个陌生人在场,客气几句就出去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阿圆很主动地向我介绍了他发迹的经过:国家兴建小浪底水库,他家那5亩苹果园在淹没区,因而得到赔款5万元。因为他有了这笔巨款,人们也就对他刮目相看了。阿圆很得意地:这就叫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当酒酣耳热之时,阿圆突然问我,说:你说啥是经济大潮?

经济大潮这是对当今社会变革的形象比喻,很难一句话说得清楚。他狡黠地一笑,接着说:潮者,排山倒海,汹涌澎湃。在这经济大潮中,成功者自然是弄潮儿,失败者也就成了嘲弄儿。你有钱,别人就把你捧到浪尖上,你没钱,就把你摔进谷底。只要有钱,死刑改死缓,死缓改有期,三两年释放回来照样还是公民。现如今,笑贫不笑娼,有钱就是爷。有了钱可以玩小姐,***,没有钱,抹一下女人屁股就犯法。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你信不信?他说着,朝外边喊了一嗓子:姗妹!

刹时,刚才那位女子拧着身子走进来,紧靠他身边坐下,冲他甜甜地一笑,娇滴滴地:阿圆哥——

阿圆掏出一张百元票子,很潇洒地往桌上一仍,说:来!跟哥喝个交杯酒。

这女子娇嗔地望他一眼,麻利地收起百元大钞。很潇洒地地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给阿圆,端起另一杯,亲热地挽过阿圆胳膊,“吱”地一饮而尽,将杯口朝下一抖,一付久经杀场的姿态。递给他一个飞吻:不好意思,还有客人,失陪了。一付恋恋不舍的样子,身子却已退到了门外。

我知道,这是阿圆故意做给我看的,他是要证明有了钱就有一切。此时此刻我又能说什么。只得岔开话题:你有什么想法?

阿圆哈哈大笑:你是说让我干点事业。干啥?咋干?遍地是陷阱,处处是圈套,干一回赔一回。赔了不如花了,赔了落一肚子气,花了还落个痛快,何乐而不为?

我无言答对。

阿圆虽然侃侃而谈,仿佛他已看透人生的底蕴,而眼睛里却闪动着泪花,此时,他无非是在借酒浇愁而已。

我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便起身告辞。

阿圆送我出来,走出没几步,另一家酒馆里飘来一位十分靓丽的女子,很坦然地搂住阿圆肩膀,娇昵地:阿圆哥,你两天都没来了。妹子好想你哦!

阿圆含混其词的应承着,挥手与我告别。在那女子胳膊的作用下,他身不由己地向那家酒馆挪动着。

我本不胜酒力,此时感到神志有些恍惚。我看到沿街的那些畅开的门仿佛就是一张张大嘴,正在把阿圆活生生地吞进去,当掏尽他兜里的钞票之后又把他整个儿地吐出来。

我不能不承认,阿圆有些牢骚也确实切中时弊,然而,这并不是社会的主流。他对现实的逃避,他精神意志的颓废才是最致命的。如何能使他迷途知返,尽早地清醒过来?我无能为力。

一瞬间,我发现自己又犯了幼稚病。为了每个月的5千毛钞票,我尚需终日奔波,自顾不暇,竟然还想着为别人排忧解难,也太唐吉诃德了。然而,我还是为阿圆担心,担心他的将来。

一年后,我再次经过李塘镇,首先想到的是阿圆,便约朋友们一起去看望他。不料朋友的回答使我大惊失色。

阿圆死了。

咋死的?

应该是饿死的。

怎么可能呢?他不是有5万块钱吗?

就是那5万块钱把他饿死的。

我如坠五里雾中。朋友向我详述了一年来阿圆的状况。

阿圆自从有了钱,很是火了一阵子。但好景不长,先是信用社催还那5千元贷款,紧接着他的三个姐姐就一齐登门要同他分家产,这一通吵闹弄得鸡犬不宁,四邻不安,最终,每个姐姐分得5千元才算了事。一波未平又起一波,原先阿圆的苹果园承包给了别人,据说,这5万元中包括着当年的苹果产量赔偿款。承包人一纸诉状把阿圆送上了法庭,阿圆输了官司,赔付给承包人5千多元。更窝囊的是阿圆没事找事,自讨苦吃。

一天晚上,他醉熏熏地回到家门,见拴宝媳妇水仙抱着娃在他家门楼下哭泣。

水仙说:拴宝跟别的女人好上了,不要我了,娃还有病发烧,可咋办哩!

阿圆二话没说,拿起手机就叫医生。医生给孩子打了一针,开了些口服药,钱当然由阿圆付。水仙说她无家可归,要求在阿圆家将就一晚。阿圆喝高了,倒头便睡,一觉醒来,那女人和孩子已不知去向,阿圆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第二天,拴宝拎着杀猪刀来找阿圆,说阿圆睡了他女人,要割阿圆那玩意儿。吓得阿圆磕头如捣蒜,好说歹说赔给栓宝3千元才算完事。

有人说是拴宝两口子下的套儿,是不是套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阿圆白白地丢了3千元,连水仙的热屁股也没抹着,实实地有些冤枉。

所有的商店、酒馆、娱乐城,个个都把眼睛瞄准了阿圆,就像一根根无形的吸管**阿圆身体里,不到半年时间就把他抽空了。

阿圆没了钱,就再也听不到“阿圆哥”那甜蜜蜜的喊叫声。他从往日的那些酒馆门前走过,没人理睬没人问,女人们那令人心动的眼神再也不会落到他身上。他硬着头皮撩起门帘,见柜台上竖着个牌子,上写;概不赊欠。阿圆意识到,这是特意针对他写的。一扭身退了出来,怨愤地说:等老子有了钱——

阿圆何时还能再有钱?他自己也不知道。

幸亏阿圆认得几个字,他最希望的是谁家过红、白喜事,因此,他盼望着镇上天天死人或谁家娶媳妇。这时,阿圆便堂堂正正地坐在礼桌上当记账先生,起码混得三顿饱饭,油水也充足些。每当此时,也正是阿圆大显身手之时,他那一笔柳体倒也潇洒工整,如有人再奉承两句,他便更加得意忘形,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大有力透纸背之势。那份投入,那份忘我,决不亚于一个乐团指挥的那种癫狂。其实,阿圆就是再卖力气,每顿也只是两个蒸馍一碗荤菜。这种事属于帮忙,主家是不会给工钱的。阿圆不抽烟,就把烟攒起来拿到伙房换成蒸馍,以备来日填饱肚子。

倘若一连多日镇上不死人,也没人娶媳妇,阿圆可就惨了。瞒天瞒地,瞒不了自己的肚皮。饥肠辘辘,闲饥难忍,此时他的睡功再也发挥不了作用。耐不住饥饿的折磨,就去别人地里搞点小秋收,弄几穗玉米棒子充饥,不料,却被人家抓了个正着,一顿大嘴巴搧得他鼻青脸肿。

有人问:阿圆,一夜没见,你那脸咋胖啦?

阿圆脸一红:摔的。

大嘴巴摔的吧?

他脖子一梗,心里说你算什么东西?就头也不回地走去。

阿圆饿肚子却不耽误他想女人。他和村里一个寡妇谈好了价钱,睡一次20元,他兜里没钱只好打个欠条。寡妇催着讨债,阿圆无钱偿还,寡妇拿走阿圆的铜墨盒卖给了收购站。

没有了铜墨盒,阿圆的账房先生就当不成了。

阿圆越是穷困潦倒,举止行为就越是乖张,此时很难说得清他是一种什么心态。一见小轿车从街上开过,他就使劲地喊撞!撞!听到酒馆里划拳行令,他就吆喝:噎死!噎死!他像巫师一样诅咒一切,也只有这时,他脸上才流露出一丝畅快。

一天,他被几个人拦在了街上。其中一人手拿一块卤猪肉,轻诬地:阿圆,你说声噎死,就给你吃。

阿圆望着那肥乎乎香喷喷的卤猪肉馋涎欲滴。此时,他已顾不了面子,响亮地说了一声:噎死!接过卤猪肉三两口就吞下去。

众人大笑。

阿圆扬长而去,心里却在说:傻帽!我说的是Y—E—S,yes。此“yes”非彼“噎死”也。连“yes”都不懂,笨蛋!他觉得这几个人被他愚弄了还全然不知,心里便有说不尽的舒畅,顿时又趾高气扬,不由地哼唱起:我本是卧龙岗闲散之人哪——

很多日子阿圆没有露面了。倒不是人们想他,只是觉得没有他就没有情趣,就没了话头。

终于有一天,人们发现阿圆死了,就躺在炕上,手中牢牢地攥着他那本尽人皆知的家谱。

朋友拿来一个宣纸装订的本子,是阿圆的家谱,非常工整的蝇头小楷,上边竖写着:

先祖李讳瑁,字尹况,大唐太宗皇帝李讳世民第四子。于贞观二十四年敕封襄王……

在这厚厚的家谱最后一行只写下;李圆——大唐太宗皇帝李讳世民第二十四代嫡孙——

我弄不明白,阿圆为何没有接着写下去,他对自己没有作任何介绍与注释。或许他还没有找到恰当的词句来概括总结他的业绩;或许他在等待功成名就之后再续上这一笔;或许他根本就不愿写。他既然不把家谱续完,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掩卷深思,不由人感慨万千。

倘若阿圆的家人对他不是那样的溺爱,倘若他本人不是那样的懒惰,倘若他能够审时度势,倘若人心不是那样的险恶,倘若能给予他正确的引导,倘若……不觉我暗自笑了,笑我自己未免天真。倘若那样,阿圆也就不再是阿圆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