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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龙 石

(短篇小说)

喜乐给驴解下套绳,那驴便松开了绑,噘起它那特号把式的长脸兴奋地打着响鼻,尾巴一甩便蹿出地去,沿着山疙梁上的小路直往前撂。

喜乐收拾好家什,瞅了瞅耙过的干巴巴的地,瞭一眼头顶上那红彤彤的日头,心里说:老天爷还真地瞪起眼来了。

从入冬到开春,雨没下一滴,雪没降一片,地里干旱得一踏一股子黄烟。连刮的风都热乎拉拉烫人。据说是受厄尔尼诺的影响,一股热流久久地盘踞在黄土高原上,这不合时宜的热流烘烤着大地,也烘烤着庄稼人的心。

喜乐无奈地一吸溜鼻子,没精打采地跟在驴屁股后头往回走。

那驴时不时停下来啃两口路边枯黄的衰草,一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便头一仰,尾巴一甩,撒开四蹄朝前奔。它是想跑出一截子,在它的主人没到之前啃上两口草,垫垫肚子。

下了山梁就是沟底,一条不宽的乡间土路弯弯曲曲伸向九龙沟。就在沟口上,一块大石挡住了去路。这块石头足有一间屋子大小,仰起脖儿瞅不见顶,进村的路不得不在此绕个弯。可能是由于这块大石的庇护,石头周围的草长得格外茂盛,像一条碧绿的围巾沿着石头缠了一圈。

驴到了大石跟前再也不走了,只顾低下头大口地吞食绿油油的青草,一阵钝刀铡草时的声响从驴嘴里溢出来。

喜乐吆喝了两声,那驴非但不理,还耷拉着长脸白他一眼,象是说: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吃了也白吃。这可惹火了喜乐,他照驴屁股就是一脚,吼道;你以为你是乡长?走到哪儿吃到哪儿!

驴挨了一脚就不敢再赖着不走,只得悻悻地耷拉着耳朵,甩动着尾巴掉转身子。临走时狠狠地叼住一大口青草,头猛地一甩,那草连根拔起,边走边用舌头把草卷进嘴里。

喜乐看着驴吃草那股贪婪劲儿,心里说;妈日的,驴也会连吃带拿了。他刚一迈步,就“呵——”地一声,腿一闪,一屁股拍在地上。他呲牙咧嘴地脱下一只脚上的鞋,将鞋后跟在地上一磕。一粒花生米大小的石子从鞋里滚出来。他抓起那粒石子,一甩手撇出去老远,骂道:妈日的,你也欺负人!又用手在鞋里摸了两把,啥也没有。他本想穿上鞋往回走,身子却再也懒得动弹。就从兜里掏出一包“顺风”烟,抽出一支,点着。淡蓝色的烟从他那熏黄了的指缝中钻出来,在颈项与耳廓四周盘旋。

这时正是村里人吃早饭的时候,人们都钻在各自家里。喜乐收工晚了些,道上除了他就是那块石头。不光没其他有人,也没有其他声音,只有叫蚂蚱单调地合唱和村里传来一两声懒洋洋的公鸡啼鸣。

喜乐吸了两口烟,一股乏困向他袭来,索性身子朝后一仰,懒散躺在了道边,眼睛直愣愣地瞅着天空。

黄乎乎的天幕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云彩,正如他耙过那地一样,满眼枯黄,不见一把绿。他觉得就像掉进了寸草不生的荒漠,一望无际的惆怅。

他眼睛的余光瞧见了那块大石,小时候藏母鸡窝他没少往这石头后面钻。一群光屁股娃,一个踩着一个肩膀爬到大石上,不知羞耻地抓住小鸡鸡往下撒尿,比谁尿得远。尤其在大石上摔泥窝窝,真带劲儿。一声脆响,满山遍野都是回声。对谁个有意见,就偷偷地在石头上写一句骂他的话,为这,他没少挨老师的批,没少挨他爹的揍。如今的他已是三十来岁的人了,一村之长,再也不会爬到大石上去尿,去摔泥窝窝,更不会在大石上写话骂人。而此时的大石再也不会给他带来乐趣,反倒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如今乡里实行“村村通”,修水泥路,要求道路平直。这块大石不偏不斜,就挡在路上,如果搬不掉这块大石,就得另辟新径,就得毁地。地是刮金板,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再者,土地承包到户,三十年不变。动谁家地就如同掘他家的祖坟,不跟你玩命才怪哩!唯一的办法是打眼、放炮,把这石头崩了。村里人不光没这设备,也没这技术。请人干就得花钱,一个钟点几百块,这笔费用就得按人头摊派。凡是花钱的事,村民没有不反对的。他虽是村长支书一肩挑,却惹不起众人,也不敢违抗乡里。瞅着这方不方,圆不圆,没角没塄,没抓没挠的大石头,真有点老虎吃天——没处下口。

突然远处传来轰隆声,他扭头一瞧,一辆小车匆匆忙忙地向村里开来。顿时他就慌了神,心想:准是乡里又来催修路的事。别村快完工了,九龙沟八字还没一撇。躲已来不及,就急慌爬起来藏到了大石后头。

轰隆声越来越近,他心也越来越慌。轰隆声到了大石跟前戛然而止,一声车门响,有人从车里走下来。喜乐心想,坏菜,准是被发现了。一着急解开裤带,摆出一付撒尿的架势。立马他就觉得不妥;在这荒天野地里,男人们撒尿从来都是掏出雀儿尿就是了,根本不用回避。只有屙屎才——他干脆褪下裤子,蹲下,蹶起屁股。他是要真得屙出点屎来,证明他在大石后面确确实实是屙屎,而不是躲避乡领导。

他憋得满脸通红,只放了个蔫屁,一丁点儿屎也没挤出来。一大早到现在,水米未进,肚里空空,没有多余的废物可供排泄。他还是两手顶住肚子,深深地吸一口气,闭住嘴。 突然,他听到了说话声,声音不高,但还是听出了是外地口音。乡里就那几个人,咳嗽一声他就能听出是谁。这才缓缓吐出憋在胸中的那口长气。

那外地人在谈论这块石头,他觉得日怪。如今时兴旅游,也都是游山玩水看名盛。谁会到这荒山秃岭来看石头。他没有起来,还是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企图听出个究竟。

突然,吆喝声杂揉着噼哩啪啦的脚步声飞过来,是村里等死队的那帮人来了。

村里那些光吃饭,干不了活的老人们称自己是等死队。时下,年轻的后生都出外打工,只剩下老弱病残跟娃娃还支撑着村里的人气。

村里人好奇,只要来个生人,就会像看耍猴一样把他围个水泄不通。村里到这儿不过百十步,刹时他的大屁股就要暴露在众人面前,他急急地提起裤子。

他从石头后面走出来,第一个映入他眼帘的是那辆小车,锃明瓦亮,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车跟前那个年轻人应该是司机,他手持一根花花绿绿的鸡毛弹子,不慌不忙地拂挲着车上那薄薄的灰尘。一个高个儿的瘦子,看样子很有点派头,不过他决没有他身旁的那个胖子气派。那胖子挺胸腆肚,没系皮带,像娃儿一样,两根宽宽的带子从胸前垂下来抓住了裤子。

等死队那帮人已到了跟前,那瘦子忙不迭地朝村里人迎过来,满脸堆笑:请问,你们村长在吗?

自封为敢死队队长的留根伯用手一指喜乐,说:他就是。

喜乐就站在那胖子跟前。那胖子侧转身,微笑着伸出一只手。

这是一只肥肥厚厚的大手。喜乐握住这软绵绵的手,就像捏住一坨面团。他不敢用力,稍一用力,那面团就会变形。

这当儿,瘦子已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挨个儿地散发给众人。当人手一支时,空烟盒就落在了地上。红艳艳的烟盒上跳跃着“中华”两个字。哇!大中华!喜乐不由地眼睛一亮。他见过这种烟,上个月县长来乡里视察,桌上就摆着一盒这样的大中华。只有县长自己抽,乡长连摸都没摸。他听人说,一包大中华80块钱。一支烟就得4块,5包方便面呵!

喜乐讪讪一笑,将烟夹在耳朵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作为东道主的那种自豪与荣耀,不觉胸脯就挺高了一些。

那胖子递给喜乐一张名片。这名片很是光滑亮堂,比扑克牌高级多了。喜乐搭眼一瞧;九龙集团总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 晨曦。

他看看那胖子,看看这名片,又看看那胖子,又看看这名片,一脸地肃然起敬。眼前这胖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晨总,当地最大的官,地市级干部,比县长还大。

瘦子也递给他一张名片;九龙集团总公司,行政处处长王尧。

处长也是县团级,跟县长平起平坐。喜乐面对这样两个大人物,不觉就有了一种拘谨,脸上只剩下莫名的傻笑。

王处长对喜乐笑笑,说:晨总想看看这石头。

喜乐紧忙点头,一迭声地;行,行,随便看。

王处长扭身对那司机喊道:小王,拎两桶水来。

王处长要水分明是洗石头。喜乐忙招呼等死队的人回村里拿水桶,去河沟里拎水。

河沟离石头不远,水流虽然不旺,洗车还不成问题。王处长指挥着,十几个人拎的拎,洗的洗。不一会儿,大石就露出它的真面目;紫红的底色上夹杂着一些黑白相间的条纹。这些条纹粗如胳膊,细如游丝。若明若暗,若即若离。忽而成团,忽而成片。形似波浪,状如飞云。纵横交错,无状无序,看得人眼花缭乱。

晨总款步近前,刹时脸上便掠过一丝不露声色的惊讶。他是老地质,对各种岩石绝对熟悉。从石头的质底与纹理上,一眼就看出这庞然大物是块砾石。他暗自思忖;这儿的山脉全是石灰岩结构,怎么会出现这么一块硕大的砾石?很可能是冰川时期遗留下的。如果是那样,这块石头就有20亿年的历史了。尤其那些黑白相间的纹理,几分奇巧,几分怪异。他恍然觉得这石头不一般,便仔细地逐处看过去。

王处长是行政处处长,专管吃、喝、拉、撒、睡,对石头的认识与鉴别可就是擀面杖吹火了。他不言不语,就那样寸步不离地跟在晨总身后。

喜乐也很知趣,紧随其后。他是村长,是当然的主人,晨总官再大也是客人,热情待客是主人的本分。陪同晨总观看他村里的石头,他似乎有着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倏然间他想到;完事后向晨总借矿上的凿岩机,在这石头上打几个眼,放炮把这碍事的石头崩了。借台凿岩机这对晨总来说是不成问题的问题,晨总也决不会不答应。他心里一乐,就记起了耳朵上还夹着一支大中华,他几次伸手摸到那支烟,却没舍得取下来。他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要在适当的场合再抽。最好是在乡里,当着那些乡干的面点着烟。这可不是一般的烟,是大中华,是晨总给的。他不由地将耳朵上那支烟又扶正一些。

这块石头就卧在村口的道上,像秃子头上爬着个虱子,格外呛眼。人们每天下地干活,来回几躺围着它转,不看也得看,早就看够了,看腻了。虽从未用水洗刷过,可下雨天比洗刷过还干净,没啥希奇的。等死队的人还是陆陆续续跟过来。他们并不是看这块石头,只是凑热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帮人平日散漫惯了,就是天王老子在跟前,该咋的还是咋的,也就无拘无束地在石头上指指划划,随心所欲地胡乱侃。

有人问留根伯,说;队长,你看这像啥?

留根伯眯起眼睛看了看;像鳖。

那人用手指描着石头上的条纹;这是一根黄瓜,这是两个蛋,像不像你那家伙。

留根伯:我看像你那头。

人们哄笑起来。

留根伯又说;老了,不行了。我年轻时一使劲能尿这么高。他比划的那只手就落在了才刚说话的那人头上。

人们又是一阵哄笑。

晨总也跟着笑。他专心致志地观赏石头,这些人说的啥他未必听得进,只是看见人们笑,他也陪着笑。

喜乐觉得这帮人侃得有点过分,不好意思地摆手制止。

晨总却并不在意,谦和地笑笑;没关系,随便。

还是王处长有办法,他从兜里又掏出一包大中华,每人发了一支,才把这些人的嘴堵住。

看完了石头,晨总又回到原地。司机搬来一张折叠椅,晨总坐在椅子上。王处长笔挺地站在晨总身后,司机疙蹴在一边。倒是等死队这帮人显得自由些,腰一弓,腿一弯,就蹲在了地上。三个一伙,五个一堆,松散地围成个半圆。眼睛都盯着晨总,那热辣辣的目光里充满了尊重、敬仰、羡慕,还有几分不解与好奇。

喜乐也站着。他是见王处长站着,他才站着的。其实,王处长西装革履咋能坐在地上。喜乐却觉得,王处长不坐他也不能坐。王处长是处长,他是村长。就学着王处长那样子,不远不近,硬硬地戳在那里。

晨总漫不经心地扫一眼周围:这块石头放的不是地方。

这句话正是喜乐要说的,晨总替他说出来了,便趁风扬场:就挡在路上,真是一块绊脚石。

晨总说;移开不就行了。

移!喜乐正要就坡下驴,趁机向晨总借凿岩机。此时,他多了个心眼:谁能移得动!他是想用话激晨总先说出移的办法来,他再提出困难,事情就好办了。

晨总说;我帮你移。

喜乐一听这话,不搁肋都想笑。晨总答应帮着移,一切问题全都解决了,却又觉得,如今用人没有白用的,还是硬着头皮:这工钱——

晨总爽朗地一笑;不就移一块石头嘛!免了。

人们脸上露出钦佩的笑容。喜乐真想爬地上给晨总磕个响头,但是他没有,那样也忒俗了。他激动得手心直冒汗,潮乎乎的手伸进兜里去摸烟,确实摸到了,也想起了那是一块钱一包的老顺风。这种烟拿不到桌面上,却又无从感谢,情急之下竟然冒出一句很时髦的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晨总又看了看周围的地势:移到哪儿?

这一问还真把喜乐难住了。路这边是山坡,那边是河沟。山坡陡放不住石头,放到沟里就把河道堵住了,发洪水时对村里是威胁。总不能把石头放到地里,更不能叫晨总把石头运走。说好了的是移开,看来光移不行,还得运。咋能再向晨总提出这个要求呢,他张不开嘴。

晨总;这石头你还有用吗?

喜乐脑袋摇得想个拨浪鼓;没用,没用。

晨总;没用我就拉走了。

喜乐乐得差点笑出声来:只管拉走,我还巴不得哩!

晨总:一言为定?

喜乐:谁要反悔就是吃热屎的狗。他忽然觉得这话不妥,慌忙歉意地一笑:我是说我自己。

晨总无所谓的笑笑没说什么,沉思了片刻:明天我来拉石头。

喜乐忙不迭地:行,行,啥时拉都行。

晨总起身要走,喜乐忽然想起什么:晨总,你稍等。转身就往村里跑去。

就在晨总要走的一刹那,喜乐突然想到,嘴上说定了只是一句空话。晨总明天要是不来拉石头咋办?猛然间他想到一个栓住晨总的办法。

不一会儿,喜乐一手拎一小纸箱鸡蛋,一手拎两只大公鸡跑来。笑吟吟地:绿色食品。说着就往车里塞。

司机紧喊:放这儿,放这儿。接过喜乐手中的东西,放进了车后备箱里。

晨总似有所示地看了王处长一眼。

王处长很快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票子就朝喜乐口袋里塞。喜乐连连推让。王处长见喜乐很中肯,就把一百元又装进兜里。一番客气之后。晨总挥了挥手,便跟王处长钻进了车里。一声喇叭响,小车消失在滚滚黄尘里。

喜乐望着远去的车影,心里有说不出的畅快。

有人问:人家给钱你咋不接?

喜乐嘻笑着瞥这人一眼:你懂个毬!那钱能接吗?接下钱是卖的,不接钱就是送的。,他凭啥收咱东西,咱为啥送他东西。他收了咱东西,明天不来也得来。

那人明白过来:好家伙,喜乐会钓鱼了。

一阵赏识的欢笑。

喜乐凝视着远方,那滚滚黄尘里的小车倏然变成了大车,这车就是来拉石头的。

人家来帮他干活,招待是免不了的。乡下鸡蛋有的是,一人先来一碗荷包蛋。再炖两只老母鸡,白面馍馍管够吃。他吩咐明天谁烧水,谁杀鸡,谁做饭,一切都安排停当,他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觉得自己大大地沾了个便宜。他想着想着一丝担忧就爬上了心头——晨总要这石头干啥?不能吃,不能喝。山里石头有的是,他这块石头有啥好的?万一晨总明天要是不来呢?当官不打送礼的,要不要卖点东西给晨总送去?到底该咋办,他一时还拿不准,便想起他四姑的儿子根胜就在集团公司经理办上班,应该找根胜参谋一下。虽然九龙沟离集团公司40多里,不去一躺他心里不落实。

天快黑时,喜乐才返回来,嘴角挂着微笑,一脸地喜兴。从根胜那儿他得到了第一手资料;九龙集团总公司50年大庆,到时要邀请省、市、县,各级有关领导光临。广场、花坛、道路、宾馆、镭射彩灯,音乐喷泉,全都修整已毕,唯有办公楼前那块空地上还缺少点什么。晨总觉得标志性建筑,大理石雕塑,俗不可耐。石头是矿山的灵魂,在这空地上摆放一块石头最恰当不过,既庄重又大方,还有品位档次,便派人四处搜寻,连晨总也亲自出马了。

起初,喜乐就对晨总无缘无故地帮他感到不可思议。现如今谁还学雷锋,哪个不是无利不起早。晨总是看上了这块石头才帮这个忙。他觉得,既然这块石头晨总有用,他就不能白拿去,到嘴的肉不咬一口,也太傻蛋了。一回到村里,他就把等死队的人叫到他家。这天夜里,他家那灯火一直亮到很晚。

第二天,一辆大拖车同一辆大吊车就开进了九龙沟。轰隆轰隆的机械声震得大地都在晃动。就听有人一声喊,村里那些老汉、老婆婆似乎早有准备,呼啦啦齐从家里蹿出来,直奔村口。

那两个钢铁怪兽吃力地吼叫着,摇摇晃晃,从容不迫地来到大石跟前,呼哧呼哧喘了两口粗气,就停在了那里。从车里下来一位戴黄帽子的人,看样子是个头儿。刹时他就伫在那里不动了。

一大群老汉、老婆婆。有的抱着娃,有的拄拐棍,或蹲、或站、或坐,助成一道人墙拦在路上,挡在了大石前。一双双阴沉的目光,一付付严阵以待的面孔。一目了然,这些人决不是来看热闹的。

那个戴黄帽子的怔了一下,还是朝村里人走过来,礼貌地一笑:村长在吗?

留根伯:不在。

去哪儿了?

不知道。

我们是来拉石头的。

不能拉。

昨天不是说好了吗?

你跟谁说好了叫谁来。

戴黄帽子的明显感觉到对方的不友好,也就不再说什么,拿出手机,小声讲了一阵之后,关上手机,坐进了车里。

村里人默默地拦在道上,陌生人静静地待在车里。双方的对峙极具克制性,使冲突停留在一种非常温和的状态。

约摸一袋烟工夫,一辆小车急匆匆驶来。车上走下两个人,晨总和王处长。

带黄帽子的迎过来对晨总低声说了些什么。晨总先是一怔,接着鼻子里就不屑地一“嗤”。王处长一派久经世故的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大中华朝村里人走过去。他先抽出一支递给站在人群最前边的留根伯。留根伯对操着两手,斜他一眼,沉沉地:不会。王处长又让了几个人,竟没有一个人接他的烟。

一夜之间这些人全变了,再也没有了昨天的友好与热情,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种冷漠。王处长一脸窘相,把烟装进口袋里,脸上挤出一点笑:村长的手机号是——

留根伯:13557863089

就在王处长拨动手机按键的同时,喜乐出现了。他骑着一辆自行车,身子一纵一纵地向村里赶来。所有人的目光一齐对准了他。

其实喜乐并没有走远,他也决不会走远。他只是躲在沟口,眼看着晨总的车开过去后,他才骑着那破自行车朝沟里赶来。今天这场面是他昨儿个夜里跟等死队那帮人早就商量好的,等晨总大驾光临后他再出面。到了车跟前,他慌忙跳下车,快步上前与晨总握手。晨总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那肥肥厚厚的大手。喜乐紧紧地握住这坨面团:抱歉,抱歉。我有点事,这才赶回来。他扫了一眼这些拦在路上的人们,高喊道:起开,起开!别耽误干活。人们丝毫没有理会这喊声。他又连喊几声:起开!听见没有,都聋啦!

留根伯大嘴一咧:这石头不能拉走。

喜乐:为啥?

留根伯:这石头是咱村的风水。坏了村里的风水,你担当得起?

喜乐:一块石头有啥风水,老迷信。

留根伯:你家那祖宗牌位迷信不迷信,你咋还供着?

喜乐:石头又不是祖宗。这石头拉定了,我是村长,我说了算。

留根伯:你这村长也是大家选的。大家同意你才当了村长。拉这石头你问问大家同不同意。

不同意!人们齐声喊叫,有的人还挥舞着拳头,大有*时期造反的气势。

这突兀其来的一幕把喜乐镇住了。他看看晨总一行,又看看激愤的人群,一时没了话说。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挤出人群,走到喜乐跟前,指着喜乐鼻子:喜乐呀喜乐!你小狗日的当了村长就不知道姓啥了。村里多少人在这石头跟前认着哩!石头就是他们的干娘。别人把你娘送人,你答应不?说着,身子一趔趄,眼看就要摔倒,有人就窜上来扶住。几个娘们儿便一屁股蹲在地上,放声嚎啕起来。

这哭嚎极具特色。一个个用手帕捂住半张脸,扯起嗓子:“我那娘啊——啊——啊——”。啊字一出口,拖腔连续不断。一连几个啊,尾声拖的极长极长,忽高忽低,颤颤悠悠,且带着滑音。她胸腔里的气吐完了,“啊”声终止了,这一声哭本该结束了。她却突然倒吸一口气,在吸气的同时又发出了“ 哦——哦——”声,接着又“啊——啊——”起来,因此,那哭声上呈下接,欲断还续,忧忧怨怨,悲悲戚戚。听得人心里酸溜溜,沉甸甸,好不悲伤。于是乎,有人就跟着擤鼻涕,抹眼泪,一片抽抽泣泣声。

喜乐愣怔了,眨巴着两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面对这尴尬的局面,晨总也茫然无措。喜乐嗖地窜到一块石头上,蹦着高地:“老少爷们!大家听我说。咱九龙沟人吐口唾沫就是钉子,拉下的就不能再吃回去。这块石头闲着也是闲着,支援给集团公司也是咱们的光荣。再说,咱们为集团公司做了贡献,晨总也不会亏不了咱们,你们说是不是。

有人高喊:别寡妇梦见毬——想好事啦!人家把石头拉走就算完事,谁还管你毬长毛短哩!

喜乐:你们信不过我,还信不过晨总?晨总可是大干部,比县长还大哩!他就在这儿,不信,你们问问他。

人们顿时静下来,不哭不叫也不闹。一双双期盼的目光直勾勾地盯住晨总。

晨总脸上那紧绷着的肌肉渐渐舒展开来。突然他笑了,这笑声逐渐放大,很响,很亮,也很爽,好象他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在快活的发抖。

所有的人全都愣住了,不知晨总为何发笑,而且笑得那样酣畅。一个个嘴巴像是贴了封条似的。他们瞅着喜乐,喜乐瞅着他们,面面相持,大眼瞪小眼。

喜乐思忖着刚才说过的话。他弄不明白晨总那莫名其妙的酣笑是为啥,只是觉得那笑声怪怪的。

晨总是笑他自己轻看了这些村里人。在喜乐答应他把石头拉走时,他就想到了不能白要别人东西,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只是觉得,如果主动提出给钱,势必会引起村里人猜疑,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他不想节外生枝,准备拉走石头后给村里一些钱。只是没料到精明的村里人超前了一步,等不到他把石头拉走就要兑现。他渐渐敛住笑声,郑重地看了王处长一眼。

王处长一头雾水地朝晨总凑过去,跟晨总嘀咕几句之后,趾高气扬地走过来,将一手的食指与另一手的食指横叠在一起:晨总答应给你们十万元。

哇!十万元!村里人乍舌不已,嘴巴像是被什么撑了起来,再也合不拢了。喜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他真真切切看见王处长那两根横叠着的食指,那分明是十。十万元呵!他脑子里一热,身子就有点发飘,竟不知身系何处。不由地在心里按暗敬佩,晨总就是晨总,张口就是十万。一块石头就值十万,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嘛。他两眼发直,嗓子发干,嘴角微微颤抖,这突然的惊喜把他击懵了,

晨总款款向大石走来,人们自动地闪开一条道。此时的晨总在人们眼中俨然就是财神爷。他那腆着的大肚腩里不是脂肪和胃肠,是钱,全是钱。

片刻之后,晨总又走回来。他刚才又仔细地看了一番那石头,越看越觉得这块石头似乎隐隐蕴藏着某种神秘莫侧的寓意。见喜乐脸上表情僵硬,木纳地站在那里,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很是为难的样子。便说;再加十万,二十万。

人群里立即发出一阵小声地喳喳。一双双惊愕兴奋的目光直视着喜乐,等待着他表态。

二十万这三个字清晰地灌进喜乐耳廓。晨总为什么又加10万,给二十万,他不知道,但他感觉到事情并不那么简单。这石头有什么奥妙他不知道,但晨总一定知道,不然他不会出二十万买这快石头。他禁不住又看了两眼这石头。

这石头,三角四楞八面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处处都呈现出柔和的抛物线。正午时分,头顶上火辣辣的日光,河水的粼粼波光,麦浪的滚滚闪光,车玻璃惨白的反光,交汇成一张庞大的光网。在这扑朔离迷的光影里,石头就像一粒硕大无比的干枣在太阳下泛着刺眼的亮光。

此时,这块石头在他眼里变得神奇了;浑然一体,自然天成,雄浑高大,气势逼人。他从来没有见过比这更高更大的石头。物以稀为贵,大就是奇,奇就是宝。此时,他不再激动,也不再紧张,而是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仔细认真地推敲这石头的价值到底是多少。他想到了电视里拍卖古董,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就值50万、100万,甚至更多。屋子大的一块石头要值多少,他想不出,只是觉得心直扑腾。

王处长酸溜溜地笑了:不就是一块平常的石头嘛,还真拿它当宝哩!

此刻,这石头在喜乐眼中就是个宝,只不过平日没有发现而已。王处长说这石头平常,喜乐差点跳起来,气得他脸都扭歪了。然而。他还真说不出这石头有啥不平常。不光他说不出,等死队的这些老家伙们也说不出。平常的石头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就不值钱。他极力地回忆关于这石头不平常的传说。无论他怎样搜肠刮肚,也寻思不起这石头有什么不平常的地方。多少年来,它就是一块扔在路边没人理没人问的石头。他不甘心这无价之宝变得稀松平常。骤然间他想起;山西的醋叫山西醋,北京的人叫北京人。这石头出在九龙沟,当然就是九龙石了。

哇!九龙石——既响亮,又神气,还有比这更不平常的么!这突然的发现,使他像发现一座金山那样欣喜若狂,很是得意地:王处长,这可不是一块平常的石头,这是九龙石呵!

九龙石?!所有人都懵了。

咋是九龙石?为啥叫九龙石?喜乐本人也不甚明了。九龙沟人也是第一次听说。但他们还是从中受到启发, 立马就有人爬在石头上数起来:1——2——3——4——5——

这是龙头,这是龙尾,这是——

从这儿钻进去,又从这儿拱出来。

好家伙,腾云驾雾呵!

一刹时,这些人在石头上描绘出活龙活现的九条龙来。

留根伯也开了腔:老辈人说过,这九龙石头可是九龙沟的镇山之宝,主贵着哩!

人们也都开了窍:前两天德川头疼,在这石头上睡了一觉就好了。

上个月,应龙尿在了石头上,回到家小鸡鸡就肿了。

这石头一出汗,天就下雨。

……

晨总一言未发。这些人云天摸地地胡骈乱侃,尽管他们把这石头忽悠得神乎其神,玄乎其玄,晨总却一句也没听进去。唯有九龙石这三个字触动了他,使他心里一震。原先他就隐隐觉得,石头上那些黑白相间,似云团、似波浪、似旋涡的条纹似乎蕴藏着一种神秘莫侧的寓意,如今得到了合理而恰当的解释。那宏伟的气势,奇妙的构想,大胆的写意,非人工能所为,简直就是一幅自然天成的九龙飞天图。无意中他把这石头与九龙集团联系在了一起时:九龙石——九龙集团——九龙飞天,他心里沸腾了。情不自禁地滋生出许多非常奇特而有非常自然的联想。莫非这石头真的与九龙集团有着一定的渊源?20亿年前这块石头就停留在这里,却从来无人问津,在他需要的时候这块石头才横空出世,呈现在他面前。似乎这偶然中隐藏着一种必然,平常中潜伏着一种玄机。既然这是大自然的恩赐,其中就必然蕴藏着无限常人难以解析的奥密。陡然间他产生一种自信;九龙石将给九龙集团带来好运,起码是一种精神上鼓励。抛开这些不说,这块石头大小适中, 颜色鲜艳, 纹理奇妙 ,又有了这样一个气吞山河的名字

——九龙石。一切人文思想,文化沉淀,蕴涵意境也就尽在其中了。九龙集团办公楼前摆放这样一块足够气魄,寓意非常的九龙石,也给九龙集团公司50年大庆赠添了不少光彩。

山里上百吨重,奇形怪状巧夺天工的石头有的是,只是运输不便。光修路就要花费几百万。况且,50年大庆之日将临,修路时间也来不及呵!

一番合计之后,晨总认定这块石头势在必得,但他也真怕这些精明的山里人狮子大开口。他狡诘地瞟了喜乐一眼,那厚厚的嘴唇朝两边勾起,露出毫不隐讳的轻蔑:30万总可以了吧!

人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诧地唏嘘,一个个呆如木鸡,他们被这30万惊呆了。喜乐也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乖乖!眨眼就又涨了十万,30 万!此刻,他完全断定这石头决不是一块平常的石头。他猛然想起听别人说过;有人把家里的猪食槽买了100元还高兴地不得了。那个文物贩子被抓住了,才知道那猪食槽是价值连城的汉鼎。他虽然不清楚这块石头到底是什么宝物,它的价值是多少。但他发现装憨卖傻不表态是个好办法。不点头就是不同意,不同意就是没答应。他暗暗告戒自己;稳住势,沉住气。反正石头不长毛,不生锈,再放十天八天也放不烂。再等等,价钱还会往上涨,一直涨� ��他满意为止。有了想法,也就有了主意,他不再注视晨总,有意无意地将目光移向别处。这淡淡的表情仿佛一阵掠过的风,把他不愿或不便回答的问题卷得无影无踪。他狠狠地瞅了一眼那几个娘们儿,刹时那啊——啊——地哭嚎声又响起来。

单看这些娘们儿那样子确实在哭,仔细一听那声音,却少了几分悲伤与凄凉,甚至有些瘮人。干巴巴,颤悠悠,尖利而寡淡,仿佛被人攥住了脖子,在挣扎时所发出的那种声嘶力竭的嚎叫。

这一刻,大家默默无语,相对无言。他们之间似乎失去了交谈的共同话题,空气也变得别扭而生疏了。

短而又长的几秒钟之后,晨总就看出这其中的端倪——这些村里人是在演戏。这戏就是演给他看的,其目的一目了然。对于村里人这低劣的表演,他能够理解,这是利益所使,是市场经济的规律。但他更知道,这块石头只对九龙集团公司有价值,若换了别家,就是白送人家也未必要。再者,只有集团公司具有运走这百吨大石的吊车、拖车,他也不必急于一时。便短促地一笑,缓缓站起来,无所谓地瞥了喜乐一眼:你再掂量掂量,我也到别处走走,还有几块石头等着我去看哩!说罢便摆出要走的架势。

一见晨总要走,喜乐就慌了神。山里啥都缺,就是不缺石头,万一晨总又看上了另一块石头,那么,他这块石头就只能自己留着了。这些年,石头就扔在路边,没人理没人问。直到今天,晨总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要买这石头的人。他是想拉拉弓,再涨涨价,眼看这弓弦就要拉断。晨总不要这石头,不光30万没了,石头移不走,路还是修不成,眼下这一关他就过不去。他不由地又看一眼那石头。石头又恢复了它那灰头土脸的旧模样。没有一丝看像,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只不过大一些而已。过这村就没这店,猴年马月还会有人来买这石头,这辈子没有,下辈子也不会有。到手的30万不能就这样飞了,他紧忙招呼;晨总!晨总!快赶几步凑到晨总跟前,讪讪地:我是说,这事还没给乡里打招呼。

晨总不屑地:乡里由我去说,不用你管。

喜乐这才松了一口气,把心放到了肚里。没给乡里打招呼只是他的借口,他真正担心的是晨总不再要这石头。接着便说;30万就30万。这几个字说得声音并不高,每一个字都听得真真切切。他还特别补充了一句;能给现钱吗?

晨总:现金支票,到银行就能提款。

王处长从兜里取出一张支票,填写上九龙沟的详细地址和信用社开户账号。喜乐颤抖地手接过这张支票,牢牢攥住:吃了饭再走。

晨总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同王处长钻进了车里。一股黄烟杨扬起,小车就无影无踪了。

大吊车一阵吼叫,朝石头慢慢移过来。

人们急慌四散开来,却不愿离去,他们要亲眼看着这两个铁家伙是如何把这块大石弄走的。

在震耳欲聋的吼叫声中,大吊车伸长了臂膀,垂下碗口粗的铁钩。几个工人用钢丝绳将石头五花大绑起来。吊车又使劲吼了几声,那石头轻轻一晃就离开了地面,随着吊车臂膀的转动,石头就落在了卡车上。

这石头有多重,谁也不知道。只见石头往下一落,那大拖车呼地就矮了一截子,就像一屁股坐在了气囊上。人们惊叹不已,也真真地长了见识。

喜乐一声吩咐,有人便点燃了鞭炮。在一片噼哩啪啦声中,拖车和吊车起程了。

大石不见了,地上只剩下个浅浅的坑。虽然只是少了一块毫无用处的拦路石,但他毕竟无怨无悔地卧在这里,日夜陪伴着人们。一种传统的固有的习惯被打破之后,人们总感到不适应,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那几个娘们儿不经不由地又“啊”起来。这回的“啊”不同于前面的“啊”,没有拖腔,没有颤音,只有从胸腔里喷发出来的哀戚伴着泪水的那种凄惶。

喜乐喊道:石头都拉走了,还哭毬哩!

这几个娘们儿立即止住了哭声。人们也都收回目光,脸上漾着会意的笑容。

望着远去的车影,喜乐笑了。他发现自己很有导演的天分,演员们演得很到位,群众配合得也很成功,一切都按他的计划实现了。同时他也有点后悔。后悔自己还不够老练,晨总说还有几块石头等着他去看,很可能是虚晃一枪。要是能再沉住点气,等晨总再返回来,到那时,就是50万、100万也说不定。可是,万一晨总看上了别的石头,他这块石头就一文不值了。想到这儿,他还是知足了,30万就30万吧!捞30万总比一分捞不着,还得花钱费力把这块石头弄走合算多了。这才美滋滋地展开手中那张现金支票。

人们都围拢过来,痴痴地瞅着这纸片片:日球怪!一张小纸,盖了几个红印印,就值那么多钱。

喜乐得意洋洋:你懂啥!这叫现金支票,拿上这到信用社就能取钱。说着用手一抖,那纸片就发出一串清脆的声响。

留根伯咧着大嘴;听着这声儿就美气。

有人说;这么多钱,咋花哩?

留根伯:看把你熬煎的,咋花村长心里有数。你们出了力,村长亏不了你。

喜乐一脸地兴奋,把支票叠好装进兜里,挺了挺胸:留根伯,你莫说了。拉车的牲口多吃料,谁出了力,我清楚。他想了一下,说:城里人有钱花不完,来咱乡下观光旅游。现如今咱也有钱了,有了钱咱也会风风光光地花。咱去城里旅游,顾一辆客车,把你们全拉上。上午还管饭,每人一碗臊子面。

多放些肉。

要5块钱一碗的。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品尝着有钱之后的欢乐。

喜乐兜里揣着30万元,说话也就硬气了:明天咱就进城旅游。我这就去信用社取钱,再顾一辆客车。旅游回来咱就开始修路,叫他们看看咱九龙沟人也不是吃素的。众人一口同声响应。喜乐拍拍屁股上的土,回家推了自行车,一溜烟直奔乡里。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山花烂漫,遍地飘绿。喜乐今天特别精神,做梦他都没敢想,九龙沟会有这么多钱,这30万就装在他的口袋里。一想到那成捆的一叠叠百元大钞,他就忍不住想笑,那股美劲儿决不亚于他的洞房花烛夜。此刻,仿佛他骑的不是自行车,而是踏着风火轮。他一面蹬踏着车子,一面寻思着如何铺排那30万元。

村里急待解决的是吃水问题。这些年从来都是吃河水。多少下几点雨,青龙河就变成了黄泥汤。水面上满是牛粪片片,羊粪蛋蛋,看了就叫人恶心。下秋两季,10个人就有8个人闹肚子。村里的肝炎病人不下20—30个。只要在玉龙泉修个水泵站,接上管子,就能吃上跟城里一样的自来水。

村里的线路再也撑不下去了。电线老化得掉渣,变压器可着嗓子吼叫,三天两头停电,煤油灯一直不敢扔。现在有钱了,电线全换新的,再买一台变压器。他妈的煤油灯,拜拜了。

有了钱首先要发展经济作物,山坡地最适宜种烟叶。这些年,就是因为买不起地膜,只能眼看着别人发财。这回村里出资买地膜,免费供应。每家种3亩烟叶,不,种5亩,就不信九龙沟翻不了身。

对了,先给自己买一辆摩托。每次去乡里开会都是骑个破自行车,跟人家那摩托放在一起,太掉价了。买辆好的,8000的,不,买一辆4000的就行了。再买一部大翻盖的新手机,现在这“大砍刀”别在腰里,不光自己没面子,也丢九龙沟的人。

还有,给等死队买几付象棋、扑克,再买两付麻将,不能亏了他们。

……

十来里路,喜乐不觉就到了乡里,直奔信用社。过去他也常来这儿,那是贷款。一进门就端起一付笑脸,见人矮三分。他自己抽的是一元钱一包的老“顺风”,却要特意买一包十元钱的“红河”,逢人就递烟,生怕无意中得罪了哪尊神。今天,他那腰杆不由地就挺直了许多,脸上也挂着笑,不过,这笑里再也没了卑贱、乞怜与献媚,完全被自信、自豪、愉悦所替代。他特意咳嗽两声,阔步走到营业窗口,底气十足地一连喊了几声;取款,取款!得意洋洋地从兜里掏出现金支票,用手捋得平展展地交给了营业员。

营业员看了一眼支票就放进抽屉里,说:你等一下。便进了里屋。

喜乐在心里笑了。他猜想信用社绝对没这么多现金,营业员一定是去请示主任。一想起信用社主任平日那牛屄劲儿他就一肚子气,心想,这回得好好整治整治这小子,叫他也尝尝求人的滋味。30万全要现金,现在就要。没那么多现金你想办法,我不管,反正非给钱不行。他越想越痛快,越想越舒服,今天总算尝一回有钱人的那种傲慢与霸气,乐得他不由地在心里笑出声来。

营业员同主任走出里屋。主任接过那张支票,很是特别地瞅了喜乐一眼。

喜乐脸上带着讥讽地微笑:看好了,别是假的。

主任不慌不忙地把支票又交给营业员,冷冷地:假倒是不假,只是这钱你不能取。

为啥?

乡长把你这笔款没收了。

他凭啥。

乡长等着你哩!你找他说去。

找就找,他凭毬啥。

喜乐骂骂咧咧走出信用社来到乡政府,一头扎进乡长办公室。乡长半躺在沙发上看报纸。喜乐劈头盖脸地:你凭啥没收我那30万。

就凭我是乡长。

乡长就有权没收别人钱?

你私卖文物,那30万是赃款,我就有权没收。

一块石头也算是文物?

那要看是什么样的石头,九龙石就是文物。

啥**九龙石,那是我说的。

你再说一块那样的石头我看看。

没有了我咋说。

还是的,九龙石不是你说出来。20亿年以前就有了,它比文物还文物。

你啥时说过那是文物,我卖了就成了文物。就算是文物,也是我们村的。

你们村的你就可以随便卖?无论地上的还是地下的,凡是文物都归政府所有。你以为你是谁,想卖就卖。你请示谁了?跟谁商量了?你知不知道私卖文物违法?

啥文物不文物,你是要讹我那30万,我告你去!

告!随便告,政府还怕你告。你能把政府告倒算你是好家伙!乡长身子朝后一仰,旁若无人地半躺在沙发上,又拣起报纸。

喜乐把话说到了这份儿上再也没话可说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没味地站了一会儿,灰溜溜地出了屋。到了乡政府大门外,一眼就瞧见了他那辆破自行车,上去就是一脚:日你那八辈先人,你为啥晚来一步。他责怪自己傻,要是坐上晨总那车来信用社提款就没这事了。他忽然想到,屁大的工夫乡长咋就知道了?一定是晨总给乡长说了。他恍然想起是自己借口“还没给想乡上打招呼。”晨总答应他给乡上说,这才告诉了乡长。他抡起巴掌照自己脸上就是一耳光:叫你那屄嘴贱。啥借口不能找,找**乡上,活该!

他身子软得像根面条儿,再也站立不住,顺着墙壁滑跌在地上。两手抱住膝盖,眼瞅着地面,恨不能一头钻进地里。

到嘴的一块肥肉叫狼叼去了,咋给村里人交代哩!村里吃水跟电的问题没指望了。钱都没了,还旅游毬哩!摩托跟手机也都白想了。30万元好过了乡里,自己却落个私卖文物。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被乡长硬生生地强奸了,还说她是破鞋。那份痛苦,那份委屈,那份无奈,几滴清泪无声无息地夺眶而出,顺着他那沟壑纵横的腮帮流淌下来。

他就像被人踢了一脚的狗,蔫蔫地疙猴在乡政府大门外。他是说了要去告乡长,那只是一句气话。乡长是啥?乡长就是政府。政府还怕你告。谁能把政府毬咬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