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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 灵

薛庄首富、天利实业公司老总杜一刀他爹死了,今天出殡。

昨晚,杜一刀他爹入殓,请来一些二、三流演员表演,看热闹的人不过瘾,他也很丢面子,对于杜总来说,没有比这更掉价的了。

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杜一刀他爹晚死了一步,市剧团的名脚林艳霞被别家请去了。今天是给他爹出殡,无论如何也要挽回这个面子,便托人说合;赵庄那家人出殡的费用由他承担,条件是把林艳霞换过来。赵庄那家人倒也知趣,很痛快地答应了。

薛庄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农村。公路一直通到村中央那片空地上,这空地又滋生出许多小路,像蛛网一样伸向四面八方。

在一所高大的门楼前,一辆“奔弛”停了下来不再奔弛。

这门楼,四角高翘,飞檐凌空。三色琉璃瓦光彩夺目,七彩瓷游龙习习生风。屋脊雄踞十般瑞兽,屋檐悬挂八音风铃。门上“千金钉”雍容而华贵,两旁“石瑞兽”威严而庄重。门额上一块青石鎏金牌匾,上书“福瑞吉祥”,整个建筑称得上“融古今之精华,集艺术之大成。”

门楼左边挂着的纸幡是这家死了人的标志,哀乐阵阵飞过墙来。

市剧团的名角光临,杜家自然是热烈欢迎。杜一刀满面春风,笑呵呵地迎出来。他四十来岁,个子不高,很墩实。营养过剩使他两腮的肉耷拉下来,每走一步,脸上那多余的肉便颤动一下。他伸出肥乎乎的手掌,摆了个姿势:“请——”前边有人开路,分开拥挤的人群,把林艳霞一行领到院子左边的空地上。这儿摆放着几把椅子和一张长条茶几。茶几上摆着香烟、瓜子和茶水。

林艳霞是市剧团的头牌青衣、花旦,曾获得省里“小百花奖”。她二十七、八岁,能编,会演,还拉得一手好琴,无论长相,身段,唱腔、技艺都无可挑剔。象她这样才艺双馨的演员,在这个县级市,这弹丸之地里,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她走在街上,人们都会多看她两眼。

林艳霞也算得上个名人,可是,名人和名人不同。企业家、阔佬、大款,不但有名,而且有钱。他们大都是先有钱,后有名,钱越多,名气也越大。林艳霞这个名人却不然,她是有名而无实。

这些年,剧团不景气。每年演出的时间还不到两个月。一场演下来,除去各种费用、开销,所剩无几。为了“搞活”,剧团化整为零,七、八个,十来个人不等,组成一伙。谁家过红、白喜事,哪个厂子商店开业、剪彩、促销,他们就去演唱助兴。时下,人们把这种演出形式不再叫作堂会,美其名曰:跑号。

林艳霞扫一眼这别致而精美的庭院;一面影壁墙当门而立,两排宝塔松郁郁葱葱,曲径环绕,草坪茸茸。欧式小楼别致新颖,塑钢门窗明亮洁净。楼两边各有一排平房,左边车库,右边餐厅。

院子的一边,一根铁链限制了那只纯种北美猎犬的自由。它气势汹汹站在那里,不吼也不叫,虎视眈眈地注视着院子里的一切。矫健的身姿和光洁的皮毛,掩饰不住它那凶狠而警觉的目光。在这畜生眼里,所有的陌生人,个个都是窃贼。

从这院落的结构与布局不难看出,它的主人很现代,也很超前。在他急不可奈地向世人炫耀富有的同时,也抱着足够的警惕。

还没坐定,杜家管事的就来请林艳霞。她虽与杜一刀素不相识,业务方面有许大拿具体负责,既然人家来“请”,出于礼节,也要应付一下。这些款爷万万得罪不得,他们能成事更能坏事。何况,这样的额外应酬也不是第一次,便跟着那管事走去。

进了楼一拐弯便是客厅,一股暖融融的热气扑面而来。客厅里摆放着各种花草,在数九寒冬里依然姹紫嫣红。乳白色真皮沙发泛着皮革那种特有的光泽。很新款的高档茶几上放着一个特大的五彩玻璃盘,盘里盛着荔枝、菠萝、杨桃、芒果、还又一些她不知名的水果。

客厅里就杜一刀自己。他埋在宽大的沙发里,手一示他对面的沙发:请坐。林艳霞并不拘谨地坐在他对面。杜一刀嘴角朝上一翘,便现出微微的笑容,只是那笑容里充满了距高临下的意味:你大驾光临,我很高兴。为表示感谢,备了几样水果,随便用,很新鲜,昨天飞机才运来的。他用手一拨,那玻璃盘便转动起来,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各种水果,在她眼前像走马灯一样晃过。

这品种繁多,色彩鲜艳的南方特产,她除了认识荔枝、芒果、菠萝,其他的从没见过,也不知叫什么名称,更别说享用了。这些年,她走南闯北,东奔西跑,头一次受到如此丰厚的待遇。面对这些稀罕物,她有点眼花缭乱,真想给她老娘和儿子带点回去,当然,她不会这样做。却之不恭,她信手拈起一颗荔枝,并未剥壳,捏在手中,似在观赏。

他殷勤地:边吃边谈。

她敷衍地一笑,眼睛的余光瞧见,杜一刀脸上隐隐流露出一种别样的神色。女姓特有的那种敏感使她明显的意识到某种异常,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女姓,或许会惶惶不安,而对于林艳霞来说,她的阅历,尤其是这几年“赶场”,所经所见的太多了。像杜老板今天这样的表现,她并不感到意外。讲排场,耍阔气,玩深沉,傍名脚,是款爷们的通病。爱见漂亮女人,更是男人们的天性。她无法拒绝和限制别人的这种嗜好,对付这种男人唯一的办法就是视而不见,置之不理。

杜一刀:我老爹过百日还要办一场。我不请那么多人,太乱,只请你一个。我就爱听你清唱,韵味儿足,有嚼头。我不亏你,酬金一杆子。

一杆子就是一万元,确实挺诱人的。从杜老板那眼神里,她看得出,他决不是单单的只要她唱堂会,又不好直言拒绝,便说:我尽量来。

林艳霞脸色端得平平地:到时候再说吧!杜老板递过一张名片。林艳霞接过名片,淡淡一笑,直起身来:告辞。

杜老板腾地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来,身子一横挡住去路,非常客气地:别急,还有一件事。就是等一会儿你把《抱灵牌》改动一点。

咋改?

我们也想参与,你唱完就不用管啦!剩下的由我们来做。

自从卡拉OK 问世,人们的参与意识增强了,只要他愿意,就敢喊一嗓子。何况这是在人家家里,人家喜欢咋改就咋改,又不干她的事。她欣然地点头同意。

也不白参与。杜一刀说着拿起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这是你的报酬。林艳霞很诧异,没有劳何来的酬?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便说:“你们参与和我无关。杜老板讪笑着:也不能白参与。便把钱硬塞进她兜里。

这厚厚的一叠钱好像不是装在林艳霞兜里,而是压在她心上。她怎么也琢磨不出杜一刀平白无故地给这么多钱究竟是为了什么。她满腹疑惑地回到他原先的坐位上。

楼门口停放着一口棺材。棺材的一半在门里,一半在门外,这表示人死了,魂还没离家。棺材前的桌上摆放着死者的遗像和贡品。两支棒槌粗的蜡烛竖在两边,半尺高的火苗上冒着手指头粗的黑烟。

灵堂的右面地上铺着几张席子。一帮男女孝子,歪三扭四地依斜在那里。个个象是吃饱了肚子的山羊,或闭目养神,或东张西望,一双双无所事事的眼睛,一张张泰然处之的面孔。能够刺激他们迅速作出反应的是腰中的手机。彩灯一闪,在和弦伴奏的乐声里唱起:亲爱的,你别走……

杜一刀来到孝子堆里,盘腿正襟而坐。一条白布勒在他圆圆的脑壳上,略显臃肿的脸和那圆圆的鼻头泛着亮光,好似涂了一层油脂。丰满发达的表情肌把他的嘴角牵拉上去,现出一张憨厚淳朴的笑脸。乌黑的小眼睛明亮而机警,给人一种干练而不失老诚的感觉。他每呼吸一次,那滚圆的肚腩就向前蠕动一下。

杜一刀原先只是个卖肉的。他手头儿准,一刀下去,要一斤,决不会割下九两半。卖肉并没有使他发财,他发财另有原因。

杜一刀卖肉兼养猪,头几年收支平平。为降低饲养成本,他花五千元买了一座荒山,使用期为三十年。这荒山上只能种猪草和南瓜,为储存这些作物,就原地挖了两孔窑洞。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一挖竟挖出个聚宝盆——铁矿。是那种风化了的铁矿石,品位极高,且无须打巷道、爆破,只要剥去地表那一层黄土,矿石便裸露出来。

近几年铁价疯涨,铁矿石也身价百倍,一吨三百多元,少说,哪天也收入十几万。难怪杜一刀得意忘形地:“人要该致富,神鬼挡不住”。

杜一刀的口头禅是“有钱大家化”,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他知道,这年月有钱没权不成,便把10 %的股份无赏赠予市里几位领导。俗话说的好;“有钱能买磨推鬼”。大把的票子化出去,岂能没有回报。模范企业家、人大代表、民营企业协会主席、政协副主席……头上的光环一圈又一圈。

杜一刀端坐在那里,双眼微闭,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象一个基督徒忏悔时那样虔诚。他是在回忆刚才抓住林艳霞手时的那种感觉。仿佛此时他还握着她那绵软滑腻的小手 ,而她那手也由他顺从的把握着。她娇柔地一声低吟投入他的怀抱,他那毛茸茸的嘴向她脸上拱去——却落了空,腰杆一闪回过神来。他偷着斜乜林艳霞一眼,又匆匆收回那贪婪的目光。

从林秋霞走进院子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便齐唰唰地投向她,并随着她的身影移动。有人指指点点,甚至小声地喊出了她的名字。她的到来的确引起不小的轰动,简直使杜家篷壁生辉。这就是名人效应,杜家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院子里密密麻麻挤满了人。两班吹鼓手分列两边,唢呐上的音孔,就象一排细小的壶嘴,一股股热气从孔里窜出来。那些唢呐手们,手捧唢呐,面对面地吹。象斗鸡似的,使劲地上下晃动着脑袋。一个个面红耳赤,眼珠子瞪的溜圆,鼓胀着腮帮,脖子上青筋蹦的老高。你那边摇头晃脑,我这边扭腰摆腚。仿佛那边说,我把你吹趴下。这边说,我吹死你!那气势,活象两队发情的公蛙在向对方炫耀自己的实力。

唢呐吹奏的曲调是《百鸟朝凤》,却丝毫听不出嘀啾婉转的鸟鸣与安宁祥和的气氛。倒象是群鸟在啄斗撕打所发出的那种尖厉的惨叫。

林艳霞虽然厌倦这充斥于耳的噪音,她仍端坐在那显眼的位子上。本来,她想离开一会儿,却瞧见人们在盯着看她,是那种欣赏、赞誉的目光。此时,她自己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如果走开,似乎有点对不起那些喜爱她的观众,既然今日有此缘份,就让她们看个够。

无意中,她瞟了一眼灵堂,看见了死者的遗像。这是一位老汉,稀疏的几根眉毛下一双小眼睛,扁平的鼻子,撇撇嘴,留着一缕山羊胡子,戴着布兵帽,穿件中山装。可能是因为不太习惯照相的缘故,他脸上的表情既呆板又紧张。是那种想笑笑不出,不笑又不成,只好强装硬笑,笑得极不自然,象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或许这老汉生前从未如此风光过,也从未经历过这等壮观的场面。死后竟受到如此隆重的待遇,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

令人厌恶的唢呐声终于停下来。人群中一阵哄嚷,就是在节目间隔期间经常出现的那种骚乱。许大拿走来告诉林艳霞,十点出殡。下葬完毕在“华夏宾馆”待客。林艳霞并不看重这待客,她只惦记着她那病中的母亲。

林艳霞自幼丧父与她母亲相依为命。她母亲并不很老迈,生活的艰辛使她过早地成了个药罐子。眼下已是年二十七,又称小年。林艳霞的丈夫在外打工尚未归来,儿子去了托儿所,家里就剩母亲自己。她只得把常用的药品放在母亲床头,来到薛庄。

她焦急地看看表,才八点四十 ,还要等一个多小时。她穿着羽绒服,身上并不觉得太冷,而那双脚早就麻木了。她不能象看热闹的人那样跺跺脚暖和一下。只能端端地坐在那里忍受着寒冷的煎熬。此时,她才明白,杜家为什么要她们八点来,提前两个小时到场?她意识到,此时的她就是一块招牌,一个托儿。有她坐在那里,就会吸引更多的观众,也给杜家添了光,助了兴。事实也正是如此,不为别的,单为看林艳霞,那些来看热闹的人也甘愿在当院里伫着。

突然,院子里的人群自动地向两旁躲闪,“威风锣鼓队”进了院子。这二十多人,一色的打扮,和戏中关老爷的马童妆饰一般。这些人,有的腰间系着鼓,有的举钹,由一个手持令旗的人指挥着,没招没式地扑跃穿插,蹦蹦跳跳,刹时,院子里乌烟瘴气尘土飞扬。

这威风锣鼓到也着实“威风”。他们旁若无人,使劲地敲,使劲地拍,似乎声音越响就越威风。那十几面直径二尺多的大鼓,十几付锅盖般的大钹,同时响起。鼓声咚咚,钹声哗哗,震得山摇地动。

这儿离山太远了,山摇,人们看不到。而地动,却是每一个在场的人都亲身感受到的。那咚咚鼓声震荡着大地,再由地面透过脚心传遍全身。震得心肺都要从胸腔里蹦出来;震得门窗吱吱作响;震得蜡烛上的火苗惊慌地跳跃;震得杜老汉在那像框里不安地躲闪;震得……

林艳霞坐得最靠前,离威风锣鼓最近,必然也就首当其冲。每一声鼓响都荡起一股声波,无情地撞击着她那寒冷的心。她只觉一阵心慌憋闷,腔子里的五脏六腑翻了个个儿,就再也坐不稳了,紧忙端起茶杯,喝下两口茶水压住心慌,又装作揉搓脸蛋,用手指堵住耳孔。尽管如此,她那心仍伴随着鼓声“咚,咚,咚咚咚”胡乱地跳动着。她下意识地低下头往两边观看,恍惚看到杜老汉从那围着黑纱的镜框里蹿了出来,难受得眯缝着小眼睛,咧开撇撇嘴,哭笑不得地喊道:“别敲啦,把我的魂都震飞了!”

从老汉那满脸的皱褶看来,他一定饱经风霜,历尽艰辛,苦煎苦熬了一辈子,终于走完了他人生的里程。本该静静地躺下来安息,不料,却被这威风锣鼓把他的魂都震飞了。没有魂魄,可如何是好?找不到阴曹地府,岂不成了孤魂野鬼。儿女们给他准备的金币、英镑、美元,如何享用?杜老汉若能开口说话,他是一定要痛骂这些不孝子孙的。可惜他此时只能规规矩矩地躺在棺材里,任人摆布了。

林艳霞此时真的糊涂了。杜家出殡,要这“威风锣鼓”是何用意?这“威风锣鼓” 是显示这老汉的威风?还是在给这死了的老汉显示威风?他死了,只能默默地躺在棺材里,无论如何也威风不起来了。再说,死人也不需要什么威风,而真正需要显示威风的是活人,确切的说,是杜家人。

也不知那摄人魂魄的咚咚声是何时停止的,林艳霞只是觉得那颗颤栗着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慢慢回过头,睁开眼,“威风锣鼓队”已不知去向,只见人们一窝蜂地向她拥来。这些人蹴在她面前,黑压压一片,一双双期盼的目光望着她。

杜家人端来一盘糖果,一盘烟卷,向人群中撒去。人们哄抢着,喊叫着,分享着杜家的施舍。

林艳霞背过身化妆。因为距离观众很近,所以只化了淡妆。她生就的浓眉大眼,唇红齿白,无须过多的粉饰,三两下就化妆完毕。脱去羽绒服,穿好行头,一切准备就续。

灵堂前的空地就是演出场地。在出殡之前,只有林艳霞这一个唱段——抱灵牌。意为死人即将离开家门,儿女不忍死去的爹爹离去,抱着灵牌痛哭号啕。

器乐一响起,喧哗声骤然消失。在低沉悲哀的乐曲声中,只听:爹爹——一声凄厉的叫板,尾腔拖得很长很长,十分哀婉,若断若续,细如游丝,有一种扎心扎肺的感觉。

林艳霞一身素白,头扎白花,腰束麻辫儿,急匆匆移动莲步至空地。一个圆场之后戛然止步,徐徐抬头,亮相。眉头紧锁,双目微眯,一声哀叹,满脸忧伤。她轻拂水袖,几声哽咽,转身面对灵堂,哭喊道:爹爹——便一头扑向灵前,抱起杜家老汉那遗像紧紧地捂在脸上,啜泣不止,一付痛不欲生的样子。当紧凑哀婉的器乐声转入流水慢板时,她倏然长跪于灵前,恭恭敬敬地将杜家老汉那遗像置于桌上,对着那遗像行了三拜九叩大礼之后,便抱起杜家老汉那灵牌,十分悲痛地说唱道:哭了一声我那可怜的爹爹!再哭一声我那——今生难以相见的——爹爹啊——这种连说带唱的形式在戏曲中称为“滚白”。就是在道白中溶入了唱腔,唱腔中贯穿着道白。唱念并用,泣诉合一。女儿对父亲不幸去世的那种悲痛欲绝的心理状态,表现得淋漓尽致恰到好处。接着唱起:

见灵牌不由人泪流满面,

奴心中好似那滚油来煎。

进房来不见了爹爹的面,

唯有这灵牌摆放在堂前。

林艳霞轻移莲步来到桌前,从桌上拿起十根香,引燃。转过身来面对观众,以莲花指分出一根。唱道 :

头柱香敬献予玉皇大帝,

你掌管天庭统领着众神

祈求你颁御旨通告三界,

对我父年迈人法外施恩

把这支香插在香炉里。再分下一支香,唱道:

二柱香敬献予阎罗真君,

你执掌阴曹惩罚那恶人,

祈求你怀大度不念小过,

切莫要听谗言冤枉好人。

又掰下一支,唱道:

三柱香敬献予南海观音,

你普渡众生大慈大悲心。

祈求你为我父指点迷津,

点化他早托生转世为人。

……

林艳霞唱腔圆润委婉,作戏一丝不苟。一字一句,一板一眼,一招一式,无不显示出她深厚的功底。不像有的演员,一双死鱼眼,一张面具脸,只顾自己唱,不管旁人听。林艳霞兼左而顾右,眉目传神,仿佛她的每一句唱词,就是唱给你听的,与观众形成一种心灵上的沟通。并把自己的感受与剧中人的心理状态溶汇在一起,投入到角色中。此时,在观众眼里,她俨然就是杜家老汉的女儿,凄凄惶惶地祷告上天,保佑她死去的老爹。尤其是她那一句句“祈求你”更是噬人心魄。

杜一刀眯着眼,脸上漾着几分得意,右手指拍着左手掌心,一付行家里手的样儿,那副滑稽像令人作呕,自己却浑然不觉。

林艳霞接着唱道:

八柱香敬献予八大金刚

你们刚直不阿武功高强。

祈求你为我父撑腰壮胆,

切莫要让恶鬼把他来伤

九柱香敬献予地藏大王,

你安排幽冥界祸富灾殃。

祈求你赐我父平安无恙,

从此我吃长斋永烧高香

香炉里插上了十根香,林艳霞又面对杜家老汉那遗像,下跪,叩拜。站起后接唱:

只哭得昏沉沉三魂不定

恍惚惚天地旋似在梦中。

唱到此,林艳霞戛然止声,手捂额头,双眼微闭,身子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杜一刀一跃而起,从身后将林艳霞拦腰抱住,裂开他那大嘴,嚎道:妹子啊!那些孝子们一哄而上,将林艳霞团团围住。一派惺惺作态地嚎叫。

人们哄然大笑。

按说,杜一刀别出心裁的参与,到也未尚不可。父亲去世,女儿悲痛欲绝,昏昏然几欲倒地。作为大哥的杜一刀,理所应当上去掺扶住妹妹。但,他不是扶,而是抱。就在他拦腰抱住妹妹时,两手竟准确无误地捂住她胸前那两个柔韧而富有弹性的球状体。

最初一瞬间林艳霞怔住了,刹时,她就扭动身子挣扎,这恰恰使她的两乳在他手掌中形成揉搓的动作。他那手触电一样,麻酥酥传遍全身,那种欣快感使他觉得仿佛已进入了林艳霞的身体。

她拼命的反抗与无济于事的喊叫淹没在一片狂嚎之中。

这时,林艳霞才完全明白杜一刀“参与”的真实用意。她万没想到,杜一刀竟敢在终目睽睽之下公然如此下流。情急之下对准他那手狠狠地咬了一口,那双钳住她的手倏的松开了。

林艳霞吃了个哑巴亏,却不敢声张,她兜里装着杜一刀那厚厚地一叠票子。杜一刀虽被林艳霞结结实实地咬了一口,却并不觉得疼,只顾心里美了。

刹时,院子里一阵骚乱,呼喝不止, 几个人七手八脚,三下五除二就用揽绳把棺材捆绑妥当。仅捆绑棺材这一招式,就令人叹为观之。粗壮的揽绳七挽八绕之后,最终,从那绳扣里穿过八根木杠,这八根木杠就压在了十六个壮汉肩上。

据考证,棺葬始于东汉。早在数千年前,先人们就将结构力学与杠杆原理运用于抬棺这一壮举上。

总管一声长喝:起棺了——

那十六个壮汉一直腰,棺材就离开了垫着的板凳。孝子们由院门蜂涌而出,棺材紧随其后。林艳霞一行和那些闲杂人等也一起走出院子。

农村办丧事,最热闹、最红火、最有看头的,要数出殡这天。

今儿,来看热闹的人特别多,村中央空地上挤得满满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扯儿带女的、拄着拐杖的,凡是能走的,能动的,几乎都来了。

杜一刀瞥了一眼这拥挤不动的人群,心里鄙视地:妈的,还是钱管用。

这些年,在生意场上、在经营中,他发现钱能通神,钱会说话,钱能证明一切。他也清楚地知道,他有钱,那钱只是他的。村里那些没钱的,不全是对他羡慕,也存在着嫉妒,甚至是嫉恨。恨不得把他那钱让大风刮了去,让那些人都捡去。他家办丧事,真心实意来致丧的并不多,幸灾乐祸的倒不少。他不愿意冷场,更不甘心丢面子。他要维护他的形象,树立他的威望。他很会花钱,总是把钱用在“刀刃”上。就让人传出话去,凡到他爹坟头上去的,每人十块钱,长了牙的就算数。因此,今天来的人格外多,有的人家倾巢出动。

杜家的院子再大也盛不下这么多人,大部分人在胡洞口候着。不大工夫,从家里出来时带的那股热乎气全没了。风刮在脸上象针扎似的,人们不得不裹紧衣裳,手蜷进袖筒,下巴缩进脖领里,哆哆嗦嗦,颤颤磕磕在那里耐心地等候。

出殡的人走出了院门,这些人才朝胡洞里涌来,靠墙站着。他们有意无意地都想让杜一刀看上一眼,最好能把他记住,以免发钱时别把他漏了。

出殡的队伍在胡洞里排成了一条长龙。

开道的是唢呐队。此时,那些吹鼓手们合二而一,似乎也都理智下来,相互对火、抽烟,说东道西,再也没有原先那股拼命的劲儿了。

随后是那群孝子。杜一刀在这群孝子的最前头,他肩扛招魂幡。尾随其后的是杜老汉的四个外甥,手中各持一盏没有蜡烛的灯笼。中华民族的歇后语是最经典不过的了,“外甥打灯笼——照舅(旧)”想必就出自于此。

孝子们人手一根哭丧棒。可别轻看了这哭丧棒,它是一种相当厉害的武器。在出殡的路上,它起着举足轻重的保安作用。

哭丧棒必须是柳木的,据说柳木能避邪。棒上缠绕着密密匝匝的白纸絮,好似一颗颗长长的牙齿,这哭丧棒就象征着狼牙棒,是专门用来对付那些孤魂野鬼的。几十个孝子,个个手持狼牙棒,煞是了得,何等厉鬼敢近前一步。

孝子们排列的先后次序,安嫡血的远近依次类推。几乎人手不空,不过,手中的东西全是纸扎的。有摇钱树、聚宝盆、摩托、汽车、彩电、冰箱、壮牛、骏马、沙发、楼房、男丁、美女、商店、银行、餐馆、酒巴、舞厅、澡堂……总之,应有尽有,足够杜家老汉享用的了。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杜一刀竟然给他老爹弄了四名“美女”。

男人们都有爱小的秉性,这四名美女杜老汉不一定反对,而杜一刀死去多年的老娘却未必答应。倘若她们真的争风吃醋,动起粗来,他老娘如何招架得住呵!

再往后是那口足够气派的棺材。四尺高,八尺长,是当地最上乘最讲究的纯柏木“四片瓦”棺材。这种棺材,上盖、下底、左帮、右帮,全由整块4寸厚的柏木板做成,中间绝没有接缝,少说也值一万元。棺材前挡头上以工整的柳体书写着;

先考处仕讳二毛杜府君之灵柩

挡头周围精心绘画着万字不到头鎏金图案。两帮各雕刻着4幅八仙过海图。棺盖上蒙着大红丝绒罩单,罩单上那“二十四孝”彩绣更是耀眼增辉。棺底一尺来高,雕刻着五彩盘云,栩栩如生。十六个壮汉抬着这坚实而笨重的庞然大物,一个个好似钉在地上的木桩。

先人们只想到在这密不透风的木匣里静享安逸,却忘记了留出路。象杜老汉这四寸厚的柏木棺,少说也得三、五百年才能烂掉。只有到那时,他才可以从这木匣里游离出来,转世投胎为人。

谁还会记得起几百年前的先人,也没人给他送钱或吃的。难怪婴儿落地后第一反应就是哭——饿的!

最后边是那些挎筐、提篮、抬食盒的,还有林艳霞一干人等。

砰——啪!一声二踢脚响,唢呐声大作,这条长龙缓慢地向前蠕动。

一阵怪里怪气的声音传来。

这声音是那群孝子的“哭声”。这哭声纯粹是一种声音的宣泄,似喊,似叫,似嚎,就象骨头卡在喉咙里,呼救时所发出的那种声调。

古云:有泪无声为之泣,有声无泪为之嚎,声泪俱下为之哭。他们既不伤感,也不悲痛,何来的泪水?又不得不履行这种义务,因而也就不得不装腔作势了。

孝子中也有例外者。一个远亲的娘儿们,用手帕捂着半张脸,露出来的那只眼睛半睁半眯着,扯起嗓子哭喊道:我那三姨夫哇——啊------啊——那尾声拖的极长极长,忽高忽低,颤颤悠悠,且带着滑音。她胸腔里的气吐完了,啊声终止了,这一声哭本该结束了。她却突然倒吸一口气,在吸气的同时又发出了 哦——哦——声,接着又啊——起来,因此,那哭声上呈下接,欲断还续。单看她那样儿确实像哭,仔细一听,那声音却有些瘮人,仿佛被人攥住了脖子,在挣扎时所发出的那种声嘶力竭的嚎叫。她旁边一个人喊道狗屎!”她紧忙躲闪到一边,同时也就松开捂在脸上的手帕。一看,地上啥也没有,便嗔那人一眼,接着又捂住那半张脸,啊——啊——起来。

从杜家到村口约三百米,精彩主要集中在这一段路程中。

当地有个传统习俗——挡棺。就是在出殡的路上,如果有人朝路中央一站,手中举着钱或物,出殡的大队人马就立即停下。接着,孝子下跪向挡棺人叩头致谢。挡棺人便点一出戏曲,做为对死者或其家属的敬意。一路上,挡棺的人多少,标志着这家人的人气如何。这几乎成为衡量一个人在社会上威望的标尺。

对于老祖宗留下这把戏——挡棺,众说不一。

有人说这是:驴**打肚皮——自哄自。

有人说:世上的事,本来就是人哄人。看谁哄得美

……

对一件事物有不同的见解,这很正常。而不正常的是;尽管有人反对,却人人都这么做,人人都遵循沿袭,大家共同重复演绎着一出掩耳盗铃的闹剧,而且这闹剧越演越火,越演越烈。

出殡的队伍向前走出不到50米,就见一人站立于路中央,双手过顶,手中捏着一张百元票子。立时,出殡队伍就停下来。

孝子下跪叩谢之后,挡棺人点了戏曲《祭灵》,乐队和林艳霞急忙赶过来。

《祭灵》不需要其他道具,这灵柩就是真实的道具。孝子们退向一旁,灵柩前让出一片空地。

乐声慢板起。林艳霞还是那身打扮,她没有直接进场,而是一手持祭文。一手扶棺椁,一步一挪,抽抽噎噎,由棺尾到棺头,悲悲切切地步入空地。

她手捧祭文,一息悲叹,几声哀伤,忧忧怨怨地念道:

爹爹驾鹤西行去,

一家大小皆悲痛。

暂且收起伤心泪,

一纸祭文慰亡灵。(作悲泣状)

乐声渐起,林艳霞以韵白说道:“奴家,杜二毛之女是也,爹爹驾鹤西去,举家哀丧,痛不欲生。奉了我家大哥之命——”林艳霞念到这里,狠狠地嗔了杜一刀两眼。杜一刀慌忙勾下头,眼瞅脚面。林艳霞接着念道:奴家为爹爹咏颂祭文,啊呀爹爹听了!众位乡亲听了——

我父杜二毛。潞州薛庄人氏。1936年生人,2005年亡故,享年69岁。

爹爹自幼家贫,无力攻读。跟随父母,勤于农耕。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历尽人生之艰难,饱经风霜之疾苦。

不幸中年丧偶——(林艳霞以水袖掩面,悲呼:母亲——)

不幸中年丧偶,犹如舟至江心而折楫,惶惶不可终日。膝下一男三女,恰似雏燕叽叽而待哺,声声噬人肝肠。亦父亦母,田间橱下,终年不得有半日清闲,无日无夜,辛勤劳作,为家人生计呕心沥血。往事历历在目,思想起来,好不痛杀人也!

母亲去世时,我那三妹还不足百天。因无奶水喂养,四妹骨瘦如柴,见她可怜兮兮,你有心把她予人。清晨,你抱了四妹出门,跑遍四邻八村,竟无一人愿意收养。爹爹横下心来,把四妹弃于路旁,盼望好心人捡去,四妹也讨得活命。到了晚上,已是月上东山,你放心不下,前去观看。又将我那可怜的四妹抱回家门。咱一家老小,抱头痛哭,对天发誓,死活在一起。如今,苦去甘来,你却撒手去了。爹爹呀!你这一走,撇下满门这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子子孙孙,一个一个,泪流满面,痛哭号啕。爹爹呀!你可曾听见?你可曾知晓啊——

人群中,抽噎、哽咽、啜泣声与这瑟瑟风声连成一片。分不清是风声,还是呜咽。

杜一刀眼睛也湿润了,一颗稀鼻涕挂在鼻尖。

祭文没有唱腔,全是韵白。这就要求演员要有过硬的嘴皮子功夫和浑厚的丹田之气,以及精神内在的表现。戏剧表演要求:“千斤白,四两唱。”林艳霞咬字真切,每一个字由她嘴里吐出来,犹如珠落玉盘,清晰明脆。真可谓;字字句句,抑、扬、顿、挫,峭拔沉郁,听得人心滞神凝,柔肠百转。千余字的祭文经她念出 来,如泣如诉,凄凄婉婉,好不悲惨。

此时此刻,人们眼里只有这一身素白,头束白花的弱女子。在那空地上,她显得越发茕茕孑立,形只影单。尤其她那悲伤凄厉的道白,更是字字血,声声泪,令人潸然泪下。

杜一刀猛地一声叫好,接着又是几声。

大杀风景。一个难得的动人心弦的氛围,被这几个不识时务的叫好者葬送了。

唢呐响起,出殡的队伍向前涌动,那些“送葬”的人们,汇集成一股松散的人流。孩子哭,大人叫,呼唤、斥骂、叹息、怨愤,裹卷着那滚滚黄尘……这情景,酷似逃荒的难民潮。偶而与别人碰个照面,相互诙谐地一笑,各自心照不宣,都是为10元钱而来。

俗话说:天阴没露水,人穷没志气。为了这10块钱,不得不听从杜一刀摆布。身子朝着坟地走,肚子里却在骂娘。

在此值得一提的是,那十几辆小车尾随在送葬的人群后面督阵。这些车全是县里头头脑脑的专车,自然豪华非常。每一辆小车都放着哀乐,声音都开到了最大贝分。只是乐声的节奏难以统一,一声未了,一声又起,乱糟糟,闹哄哄,有如滚水锅里下饺子,扑扑通通,扔进去算拉倒。

严冬里的风失去了它春日里的温柔,恰似一个醉汉,毫无理智肆无忌惮地呼叫着、狂奔着。只有在它精疲力竭时才死狗般一动不动地爬在地上。

杜一刀肩上那纸幡的絮儿,被风大把大把地掳去,撒向空中。孝子们手执的灯笼、汽车、银行、美女,也被风剥得净光。只剩下高粱秆儿扎成的支架还在风中颤颤地嘶叫摇晃着,仿佛要从他们手中挣脱出去。孝子们紧紧攥着扭曲变形的支架,那奋力认真的样儿,好似谁在与之争夺,令人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谁个如此大胆,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抢夺杜家人手中财物?只有那些厉鬼,也一定是些无家可归,走投无路的孤魂野鬼。难道他们就不怕狼牙棒么?

细细想来,这些孤魂野鬼,在这荒天野地里,在这滴水成冰的时刻,身上无衣,腹中无食,饥寒交迫,早已穷凶恶极。好不容易遇上这样一位阔老,又带着那么多财物、美女,该出手时就出手,慢说狼牙棒,就是火箭炮又当怎的?

杜一刀早就盘算好了。那些前来凑热闹的人决不会走在前头,他们不是孝子。更不可能走在两边,路没那么宽,只有跟在后面,这就正中了杜一刀的下怀。跟在孝子后面算什么?送葬!全村的人都来为他老爹送葬。他看一眼后面那那黑压压的人群,心说:不为这10块钱,你们肯来么?

还真被杜一刀说中了。若不为这10 块钱,不会有多少人来,起码没有这么多人来。对于杜一刀来说,10块钱不算什么。而对于一个普通的农民,10块钱可以买2斤猪肉,10 斤咸盐,或一件衣服。各算各的账,跟着灵柩去坟地,既看热闹又听戏,还能拿到10块钱,何乐而不为。

杜一刀之所以如此破费,还另有原因。

关于杜老汉的死,村里人议论纷纷。杜老汉是因为啥死的,杜一刀心里最清楚。他爹这一辈子不容易,三十几岁上就打光棍,拉扯一男三女四个娃,又当爹又当妈,不到五十头发就白了。孩子们长大了,出息了,他也老的不行了。老汉住在原先的老院里,独自过活,进门一把火,出门一把锁,甚是寂寞。不愁吃,不愁穿,就愁没个说话的。村里一个老寡妇和他很对脾气,他想把这寡妇娶进门,便与儿子商量。杜一刀硬是不答应。杜老汉便去找那几个闺女,竟没有一个为他出头做主的。

儿大不由爹,杜老汉只得咽下这口闷气,越想越觉得活的没意思。他不能上吊,也不能喝药,那样做叫儿子咋活人哩!他不吃不喝,就那样硬躺着。啥时死的,竟没人知道。

村里人的议论,杜一刀当然有所耳闻。他怕日后有人揭他这伤疤,苦思冥想出这个绝招

——要全村人为他爹送葬,想以此堵住终人口。尽管他觉得自己这办法高,心里却还是有些愧疚,更有点心虚。

杜一刀正想着,风中一片枯叶刮在他脸上。他心里一惊,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象挨了一耳光。他立即想到这一耳光是他爹煽的,不由得有些发毛,便在心里默默地说:爹,你这丧事,我给你办的多风光。还给你准备美元、“英磅、汽车、楼房。吃的、住的、花的、用的,要啥有啥,保你不受罪。再说,我娘等你几十年啦!多可怜,你跟她团圆去吧!

这一番祷告之后,杜一刀心中似乎塌实了一些。他生怕他爹再给他一耳光,紧紧抓住肩上的木棍,手背上被林艳霞咬的痕迹晃入他的眼帘。这是一口清晰的印迹,牙痕排列的非常整齐,两条优美的弧线巧妙地连接在一起。通过这精美绝伦的印迹,他看到了林艳霞那小巧的嘴唇、端端的鼻子、含情脉脉而又耐人寻味的那双杏眼、白皙光滑的脸蛋儿、撩人发狂的体态。他忘情地吻住那印迹,心中唱着:亲爱的,你别走,一次让我亲个够……

前边有人挡棺,杜一刀却浑然不见,还在如醉如痴地往前走,一头撞在礼宾身上。

挡棺人点了一出《南阳关》。戏文的意思是伍云召发兵为父报仇。

杜老汉生前没有仇人,他也不是被人杀死的。杜一刀点这出戏的用意是要警告别人:他没有兵,但他手中有钱。

那些凑热闹的人更想得开,来就是听戏的,你爱唱啥唱啥。只所以没走,是那10块钱还没拿到手,钱到手,立马走人。

凛冽的寒风在高空打着呼哨,肆意摇曳着光秃秃的树枝,赶得落叶无奈地滚来滚去。此时,最难熬的是那些抬棺材的人,光那付柏木棺材就两千来斤,16个小伙为一班,两班轮换着抬。

当地讲究“棺不落地,落地为穴”。也就是说,在出殡的路上,棺材在那儿着了地,就在那儿埋。杜一刀请风水先生看了一穴好坟地,据说叫“凤凰单闪翅”,注定下辈人中要出个大官,他岂肯让他爹这棺材落在半路上。于是,抬棺材的揽绳、木杠用最粗的。两千来斤的棺材加上那碗口粗的木杠压在肩帮上,小伙子们一个个龇牙咧嘴,站着不动就大口喘气,腿肚子打颤,任凭寒风凛冽也只好伫在那里硬挺着了。

这出戏结束了。只听一声吆喝:起棺——

这时,许大拿的手机响了。他只说了一声:是我。刹时他脸就变了颜色。慌慌张张向林艳霞奔来,说:你妈在医院抢救哩!顿时,林艳霞就愣怔了,随即问道:啥时?

刚才素芬来电话说的。

素芬是许大拿爱人,在市医院工作。林艳霞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许大拿急忙扶住。其他同事见这情景,也先后奔过来。

林艳霞说:许师傅,你给杜家说一声,我不能再唱了。说着就扯下头上那束白花。

说话间,杜一刀跟着许大拿走过来,很是不悦地对林艳霞说:现在是辘碡滚到半坡里,你走了咋弄?

林艳霞哀哀地说:真对不起,我妈在医院抢救。

杜一刀不以为然地说:抢救有大夫,你去管啥用?你走了,我咋办?

林艳霞又说道:实在对不起。

杜一刀面有愠色,说道:这可真是和尚住到屄里头——啥寺(事)?

林艳霞转身要走。

杜一刀厉声喝道:好吧!你真要走,我也拦不住你。不过,你想好了,总不能叫他们白忙活吧?他用手一指林艳霞那些同事。

林艳霞刚要迈出的脚步又止住了。她完全明白,杜一刀说的那“白忙活”意味着什么。如果她此时离去,杜家肯定不会付他们一分钱。按理说,这个责任应当归咎于她,是她没有履行完合同。她可以分文不取,但她不忍心连累她的同事。可是,母亲正在医院抢救生死未卜,晚去一步恐怕这最后一面也见不上。母女连心,于情于理,此时此刻她都应在母亲身边。然而,这必须以牺牲同事们的利益为代价。是走,是留,他实难抉择。

杜一刀见已至村口。他似乎也看透了林艳霞的心事,睥睨着眼睛狡黠地说:你是有头脸的人,我不难为你。咱各让一步,你再唱一出《哭灵》,我派车送你,咋样?

林艳霞看到,她的同事们的目光在盯着她,等待着她表态。只要她走,她的同事就会和她一起离开,那样,她们今天就真的白忙活了。她清楚地知道她的同事们需要钱,正等着用这钱去置办年货,去买件新衣,去给孩子交付什么费用……她稍一思忖,轻咬嘴唇,微微地点了头,泪水涌出眼眶。

杜一刀紧忙招呼,在棺材前腾出一片空地。所有的人们瞪大了眼睛,洗耳恭听林艳霞的绝唱《哭灵》。

林艳霞又扎上那束白花,穿好那身素装。

低沉哀凄的乐声被旷野上的风撕扯的断断续续,若隐若现,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荡过来的,有着无限的悲怆,不尽的苍凉。

呜啊——一声幽长的呜咽,林艳霞以水袖遮面步入空地。她未象往常那样一抖水袖,叫板起唱。而是颤颤地站在那里,不住地啜泣,刹时,水袖上洇出一片湿痕。

在场的所有人全怔呆了。

鼓板连声快速的敲打“叭叭叭叭……”敲板人茫然地望着林艳霞,两手不住上下翻花。

林艳霞徐徐撤去水袖,已是满脸泪花。她将水袖往两旁一甩,疾呼:爹爹——我那可怜的——爹爹啊——连念带唱地扑向棺材。

乐声大作,高亢,凄婉而悲沉。

林艳霞趴在棺头,忽觉这棺材里躺的就是自己的母亲。她迟到了一步,未能与母亲见这最后一面。她悔恨莫及,悲痛欲绝,周身颤栗,啜泣不止,两手抚摸拍打着棺盖,泪水汩汩地淌。

鼓板几次摧唱,她才徐徐欠起身来,悲悲切切地唱道:

手抚着灵柩我大放悲声,

哭一声老爹爹再难相逢。

怎忍心撇下你的儿和女,

怎忍心独自奔向丰都城。

此去那阴曹地府多遥远,

可有人陪伴爹爹赶路程。

老爹爹你年迈身染重病,

可有人服侍你衣食住行。

她嗓子渐渐喑哑,且浸透着抽泣、哽咽。其情真意切,更是催人泪下。

夏日里谁为你沏茶打扇,

冬日里谁为你添补衣衫,

饥饿时谁为你生火做饭,

苦闷时谁与你屈膝交谈,

困倦时谁为你铺床叠被

疲惫时谁为你捶背揉肩

从今后与爹爹再难相见,

再相见,爹爹呀——

除非是——在梦间——

这些唱词,林艳霞早已烂熟于心。口中唱的是爹爹,心中想得却是她的母亲。她自幼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她母亲并不老迈,却已积劳成疾,身体日见不支,正在医院抢救,她却还在为别人“哭灵”。其实,她内心里哭得就是她的母亲,上面那一席话就是对她母亲说的。一字一句,不仅仅情真意切,更像是蘸了血,溶了泪,从她心底里分泌出来的,越发显得凄凄惨惨悲悲戚戚,有着一种令人肝肠寸断的感染力,觉得那不再是悲痛的哭泣,而是一种舔着伤口的哀鸣。

林艳霞哭着唱着,泪水弥漫了她的眼睛。突然,所有人都晃悠起来。棺材也在晃悠,树木晃悠。远山晃悠,天地晃悠……她两腿一软,站立不住,猝然倒地。

人们一片哗然。

杜一刀慌忙招来小车,几个人把林艳霞抬上去。村医为林艳霞把了脉,没大碍,只是悲伤过度而已。由许大拿陪同林艳霞前往医院,其他的演员还要接着演唱,一直把杜一刀他爹唱进土里才算完事。

小车呼啸着奔出村子。车后的滚滚黄尘推着这辆奔弛向前奔去。

林艳霞醒了,也愣怔了,怎么在车上?

许大拿苦笑一下:马上就到医院了。

林艳霞这才想起,母亲正在医院抢救哩!透过车窗玻璃,她瞧见行人、村庄、远山都在急急地向后移动,路两边的树木、电杆、标志一律向前倾倒。就觉得自己已从这车里游离出去,早就飞到了医院,只是她的躯体还留在车上。她嫌车速太慢,狠不能拉着这车向前跑。

十来里的路程,转眼就到了。许大拿掺扶着林艳霞直奔抢救室。推开门一看,屋里只有许大拿妻子淑芬一人。

淑芬瞪了林艳霞一眼,没好气地:你晚来了一步。顺手朝病床上一指。

空空的病床上蒙了一张白床单。林艳霞旋风般地扑过去,撩起床单一看,她母亲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脸上静得像一潭水,头微微地侧向另一边,一副不愿理采的样子。

娘走了,就这样不吭不哈地走了,临走也没见上最后一面。她心里默默地絮叨着。一手抓住娘的手,另一手轻轻拂摸着娘那苍老的白发,泪水在眼眶里打旋儿,两腿一弯,跪在了地上。她悔、她怨、她狠、头狠狠磕在了床沿上,几道浅红色印痕爬上了她额头。

许大拿和淑芬急慌奔过来,拽起她扶坐在凳子上。

林艳霞痴痴地望着那白单子。白单子很干净,上面什么都没有。她脑子里也一片空白,就像寸草不生的盐硷地。她两眼噙泪,鼻翼煽动,嘴角颤抖,肩膀一抽一抽,胸脯一起一伏,口中不住发出细碎地“噗噗”声,这低沉短暂的骤响,仿佛不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而是从她胸腔里,从她心底里挤压喷涌出来,有这一种势不可挡的爆发力。

淑芬揉搓着林艳霞胸口,急切地:哭,哭出来!

许大拿急得直嚷嚷:哭呵!你咋不哭!(未完待续)